他冲我拍胸保证,然后转移话题:“你来次作甚”
“到这里来的无非就两个目的。”我总结道:“第一自是为了一睹某人芳容,第二便是吃喝玩乐。”
他饶有兴致:“那你是赴那条光临来着”
我斟酌了一下,如实回答:“两者均有,来一个地方实行两个目的。”
他忍不住莞尔微笑,那嘴角弯弯的模样,我再次没出息的看得两眼泛光。
梅稔决定亲自下厨请我一顿,他说上次在千丝乱的乌龙着实是桩意外,他只不过是因势迫为随手捏了两坨面团,算不上下厨,这次要正式炒一桌拿手好菜招待贵客。
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怀着满心期待出去呼叫安呶。可耽搁了这半晌功夫,这小妮子却跑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最后梅稔特意备了一桌满汉全席,却只有我与他两个人面对面碰杯,孤单而寂寞。
我对他的菜一见倾心,准确的说,是手艺。
本来我们都以为三缺一非剩下不少,但意料之外的是,散席时居然被我照单全收,一扫而光。
他放下筷子,啧啧啧的咂舌,一副大惊失色的形容:“吃货啊。”
其实,在认识他之前,我对吃食没什么钟爱,阿娘甚少自己下厨,而千丝乱等馆子的菜我从小吃到大,腻得一塌糊涂,我虽然有些隐晦的婴儿肥,但一日三餐的分量却是缺斤少两。
但他以实力征服了我,所有没有解释。
我像是侦查户口,向他刨根问底。他并不隐瞒,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他来自遥远的故乡,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在云客逍任职不足月余,打算在这里长期住宿下去,安居乐业。
我心里窃喜,如此,要接近了解他可算易如反掌了。
时辰尚早,估摸着阿娘的晚餐时间,我将出自他手的鲍鱼打包进食盒捎带回家,但却没有立即去布庄,而是转道去了安呶家。
适才她不告而别,连个招呼也未打,并非是她平素做派,多半是对梅稔的行为起了误会。以她暴躁的性子,一旦认定了某件事,要扭转乾坤可就需大费周章。
果不其然,我刚一扣门,一支砚台便从室内径直往我身上砸了出来,同时飙出怒气冲冲的咆哮。
“呸!算我眼瞎看错了人,给我滚!”
我欲哭无泪,她这厢先入为主,理智全无,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只得默不作声等在外头,待她气消才能心平气和的谈。过不多久,门里传出低声呜咽的声音,我推门而入,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据实相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整整花了两个时辰,还将从云逍客捎带来的那盒鲍鱼献了殷勤,才堪堪化解矛盾,平息怨气。
从安呶家离开,已错过给阿娘送饭的时辰,她对我虽不严厉,却极其聒噪。我估摸着还是不要去寻晦气,左右无所事事,便又翻出清晨扔进仓库里的布料,重操旧业,做起了女红。
因怀抱喜悦的情绪,这一用功就物我两忘,直至晚间打烊回来的阿娘揪起我的耳朵,方才大梦初醒。
她拿起布架上被我捣鼓得面目全非的半成品,对我指手画脚。
“这就是你废寝忘食的成果你看你绣的这都是些啥?咦?这不是那天那位公子下亲口描述的款式么?”
她开始八卦,冲我嘻嘻而笑:“莫非我家闺女当真情窦初开?”
我否决:“是安呶情窦初开,可不是我!搞清楚好不好!”
当时面对阿娘的质疑,我反复思量,对梅稔的态度以及想要接近他的欲望,除了好奇与寻常的亲切,还有安呶的关系。我从未见过那样疯狂而不可理喻的她,为了一个男人,险些与最赤胆忠心的姐妹决裂反目。
所有,为了全她一个瑰丽的梦与幸福,我必须尽心竭力,助她如愿以偿。
只是,这样的发展只能建立在我对梅稔没有含混的感情基础上,超出了一定的界限,就再也无法维持,土崩瓦解。
当时我不明白爱情是怎样一回事,还在心里抱怨,安呶怎么能如此不顾情分,仅仅只是为一个相识未久的男人吃醋,就与我撕破脸皮。直到后来我也在她与梅稔之间徘徊时,站在她的角度做出取舍时,我才明白那种艰涩与为难。
负责教导我们这群不肖子第的夫子脾性无情而刻薄,第二日我去书塾报到,他不跟我找借口辩驳的机会,第一句话便是:“今日整天罚站听课,抄十遍四书五经!”
在心里默默哀叹了几回,我认命的接受处罚。
课间,我负手靠在座位最里排的墙壁上,听同窗们互相传字条窃窃私语,个个脸显惊惧,内容大抵是说附近城东一带频频有人莫名其妙的死亡,尸体情状诡异至极,均是一致被抽干血肉,只剩一具具皮包骨的干骸,在角落里无意间被搜了出来,至于凶手与死因,就连官府也不得而知。
城中人心惶惶,都说是有魑魅魍魉作祟。
关于妖魔鬼怪之说,并非洪荒神话,也不是凡夫俗子的迷信,而是确有其存。我幼时便经历过山魈吃人的场景,若非无意得路过的道士仗剑除妖,我也活不到这把年纪。
而说到吸血吃人,妖魔中以魑魅魍魉为最。
话说最近这事闹得挺大,东城区域已沸沸扬扬,我有点恐惧,一段时间内不敢踏足城东,也就没再见到梅稔。安呶也有些战战兢兢,却并不将终身大事抛在脑后,揪住我的手就是一通语无伦次。
“默默你说他也在城东,会不会有危险,给妖怪吃了!”
我怎么知道梅稔会不会那般悲催,只能佯装镇定以聊宽慰。
然我的信口却见效甚微,安呶提心吊胆,硬拽我去城西神仙庙求了一道平安符,顺便又去月老刹拜了两条红线,非拉我冒着被吸血剖尸的风险去城东见梅稔。
我不胜汗颜,她对爱情的执着已经超乎想象,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更令我无语的是,那平安符连路边三岁小孩都不屑去买,一向斤斤计较的安呶居然肯吃被诓钱的亏!
而且,从前我被山魈抓住时身上挂着这种符的,没用!
恋爱使人疯狂,并兼愚钝。
无奈,我只得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同她去城东。
经过上次的突发事件,如今的云逍客内再无那么多莺莺燕燕,但这并不影响它生意的火爆程度,如前一次那般,依旧摩肩擦踵,人山人海。
可今日我们却无上次幸运,上楼抢不到位置尚且是其次,主意的目标是为了面见梅稔,但以何为由去见,这是道难题。
云逍客规模宏广,聘请的师傅不计其数,但这些顾客均是慕梅稔之名而来,他今天忙得一塌糊涂,无余暇见客,而老掌柜见钱如同苍蝇见血,要他通融难如登天。
情场中的女人格外缺根筋,同时也缺心眼。安呶在老掌柜那里吃了憋,心态瞬间低沉,表情立即垮了下来。
我将他拉至角落安抚:“正门不通走后门,咱们用最笨的法子,守株待兔。”
那掌柜老奸巨猾,晓得我们的目的,他先下手为强,在酒楼的东南西北都遣了店伴看守,杜绝浑水摸鱼之机。
我并不气馁,我们进不去,但梅稔总要出来。唔,酒楼供留宿客公用的茅厕建在马厩旁边,嘿嘿,人有三急,他再忙也要解手,我与安呶就屈在左近,静候佳音。
但今日出门之前没翻黄历,我们的运气貌似不佳,等了接近两个时辰,期待逐渐变成失望,茅厕里进进出出光临了不少人,却唯独没有梅稔。
我忍不住扶额:“莫非这家伙整日不饮水么?即便如此,也该捏着纸来一次大解的吧!”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有人确实先天不具备三急。
我这厢望洋兴叹,那厢安呶却摆起了苦瓜脸,问我咋整。
事到如今,只有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了。
三刻之后,马厩失火,距离最近的看守来不及盘察缘由,第一时间跑去提水桶救火,以免火势蔓延殃及池鱼。
趁这片刻空档,我们从后门溜了进去。
虽成功浑水摸鱼,但我们今天的机遇委实不甚理想,去火灶房里巡视了一遭,仍不见梅稔踪影。一位马髯师傅告诉我,今日梅稔身体抱恙,告假未职。
我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领悟,安呶却持之以恒,赶紧询问他病况如何,家住何方,自己要亲自去探望。
厨房师傅也是云逍客掌柜花钱从外面聘请而来,各有居所,并不知梅稔的私事,对他的情况也一问三不知。
我们铩羽而归,可安呶不死心,仔细回想,似乎在她的情报里并没有梅稔在哪家客店投宿的讯息,云逍客是城东第一酒楼,要休憩理所当然应在此处。我们不甘败兴而归,商榷着上楼去窥测一番。
趁外面忙着扑火,无暇旁顾,我俩决意速度,分工明确,她从二楼寻起,我上三层暗访。若发觉梅稔,便呼口哨示意。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三楼的雅间里,成功觅到了梅稔。但他的状态很差,槁项黄馘,面黄肌瘦,虽容貌依旧,但脸色苍白,却宛如变了一个人,以至于我忘了打口哨呼叫安呶。
他坐在一张檀香木桌旁,正握着石杵往盅里捣着什么,见我不请自来,收手掩盖。
我直接快步入内,忍不住骇异:“你,你是梅稔”
不同于之前几次见面的和蔼,他眉宇拎蹙,似乎很不欢迎,语气也冷漠寡淡:“擅闯客房,这是酒楼大忌,你赶紧出去。”
我却厚着脸皮赖着不走,还挨近了两步,拉起了他的右臂:“你,你这得的是什么病,这般严重,前阵子不还生龙活虎的么?”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成何体统,你请自重。”他甚没风度的抽出胳膊,很用力。
热脸贴冷屁股,若换在从前,我早已与对方唇枪舌战起来,但今日我却不以为怒,且无半分不耐烦,这是从所未有的现象。
我有点疑惑,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宽宏大量了?
很快,我便找到了理由。
呵呵,能有什么原因,色迷心窍呗,他虽容貌比起之前略有憔悴,但不影响盛世美颜。
我将之前安呶硬塞的身上的平安符摸出来递了给他,这是安呶适才谆谆交代的,说见了梅稔要交于他手,劝起收下,说是她特意拜求而得。
“这玩意儿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好歹是一份心意,一个吉祥象征,挂在身上有益无害。”
他拿起来瞅了瞅,态度有了缓和:“只是一场风寒,何劳你劳累奔波。”
“这是安呶送给你的,她倾慕你许久了。”我将今日发生的事件简明扼要讲了一遍。
听我说完,他将平安符复又塞回我掌心,表情严肃:“我与她素不相识,何来倾慕一说你替我转告她,姑娘家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妙,以免落人话柄,名誉有损,即便她坚持,我也不会接受她的青睐。”
不知为何,我对他毫不留情的拒绝由衷感到欣喜。
但这种思绪仅仅一霎,稍纵即逝。
我想到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句亘古名言,自忖我们的交流不算融洽,但私以为为了安呶,不能将气氛弄僵,第一要素便是不能保持沉默,需要找正中下怀的话题。
我一面咨询他的过去一面与他打哈哈,强调待客之道,里只眼睛很放肆的东张西望,打量他房中的陈设与布置。
第3章 第三章
因彼时被发觉他未曾侧目,没与那捕快照面,并未被怀疑,但那捕快却借助火光瞧见了转头的我,因他是一介武夫,不谙才华,而我身上也没什么特征,他无法描述出我的样貌,就算晓得也只得烂在肚子里,无从查起,但只要我与他面对面碰上,就非揭穿不可。
梅稔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说是用特殊材料模拟人的肌肤特制,与一般人皮别无二致。他给我戴在脸上,再取出一套他的外抛披在我身上,如此我摇身一变,整个人由女转男,成了一名翩翩公子。别说旁人,就连我对着镜子端详也认不出那是自己。
我其实很憋屈,明明光明磊落,却不得不躲躲藏藏。逃出生天,性命得了保障,我却犹如霜打的茄子般灰心丧气,提不起半分神采,昔日爽朗活泼的白默默似乎也跟着外表变了灵魂。
之前有说过,梅稔这个人在同龄青年里头较为特殊,很别具一格。如他这般年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到处寻花问柳,贫苦人家的书生忙着寒窗苦读,即便是那种游手好闲的谦谦君子,也谈婚论嫁,相亲立业。而他,与我一样,除了有一手好厨艺一张好容貌,文房四艺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就连日常生活中的喜好也与常人大相径庭,屋子里除了必备的桌椅板凳,简直家徒四壁。唯一令我侧目的,是室内靠窗的位置有一副美人对镜梳妆的水墨丹青。
那张挂帖里面的画面很美,及荆少女青黛花黄,可作画之人的匠艺委实不敢恭维,就连我这外行也能给出两条差评。落笔粗糙,调色混淆,若非轮廓较为鲜明,整副画算得上信笔涂鸦。
“她唤波泶,是我的意中人。”
梅稔的声音充满悲戚与苍凉。
我一听便知不妙,并非是替安呶叫苦,而是听出他语气里深邃的情绪,但因纳闷,不但不慎言安慰,反而开口揭人伤疤。
“嗯,她人呢”
“被我弄死啦!”
他的声音云淡风轻,听在我耳中却犹如五雷轰顶,彻底目瞪口呆,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
他没理会我的骇怪,继续称述他与他初恋情人的过往。
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彼岸,十七岁那年,因缘际会爱上波泶,双方两厢情愿,开始享受世上所有情侣都会度过的浪漫生活,彼此相濡以沫。
他说,那时他的长相鬼斧神工,先天性侏儒,黑若炉碳,门牙龅起,眼陷鼻塌,与如今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他还画了一张彼时相貌的肖像,那形容,我只瞅了一眼,便如吞了只死蟑螂般说不出话来委实不敢置信,那青面獠牙的家伙竟是美若天仙的他。
他说,波泶当初也厌恶过他丑陋的容貌,但还是没有宣告分手,依然对他很好,两个人形影不离。可过后不久,波泶回故乡探亲,他便收到波泶托人捎给他的涵笺,内容大约是说他们不合适,好聚好散,将来依旧是朋友等云云,却没有一句抱歉或者对不起。他自是怒不可遏,跑去波泶亲戚家质问,得到的是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的冷嘲热讽。那个男人长相很英俊,比起如今的他,可以说各有千秋,可当时的他站在对方面前,卑微入蝼蚁,低至尘埃里。
可他毫无自知之明,固执的认为是对方强迫波泶,他冲心上人撕心裂肺的吼,难道你的爱情建立在皮相之上吗?你就这么肤浅,庸俗吗?
他得到的答案是最致命的摧残与打击,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波泶扇了他三个耳光,跟着男人的拳打脚踢也接踵而至,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满腔深情也在那一场毁灭性的绝望中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