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她维持欢快的心情,我第一次对她撒了谎,这个季节风寒肆虐,他跟你得了一样的病,戴口罩当然是怕冷受凉。
她表示狐疑,但无处考察,只得相信。可她身体才略微恢复少许,便让我去照料她阿娘,瞧情况如何。
真是腐儒情切啊,她岌岌可危时,总惦记母亲。
她卧榻的这些时日,伯母一日三餐均由我帮衬,后续的治疗才刚刚起步,结果暂时无法判定,需要再等几天。
冷魅却不放心,硬逼着我去医馆。
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位大夫最后一次来替冷魅把脉之后,她开始疏远我了,不断找各种理由将我从她身边赶走,调离,面对我时,眼神躲躲闪闪,里面蕴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只是时临多事之秋,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我也并未在意。
感恩节那天,她连拖带拽的将我拉去镇上唯一的一间寺庙,说要感激上苍的怜悯,跪在弥勒佛神像面前虔诚叩拜,还愿上香。我忍不住揶揄她迷信,心里却泛起一波波酸涩,她的愿望美好而圆满,可惜再也没有实现的一天,哪怕她再如何求,上苍也不会让她如愿。
或许是违心的笑容做得太多,自圣诞节过后,我学会了伪装与欺骗,以及演戏与装模作样,无论多如何震撼的大事,即便是我率先知道她的世界天崩地陷,同样也能做到安之若素。
列如她母亲在逝世。
我整整瞒了她一天。
可我从未经历过至亲的离去,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手足无措,虽然瞒得了冷魅一时,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安排什么,均一无所知。
冷魅通过她的第六感的预感察觉出不对劲,揪住我衣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原本可以若无其事的粉饰过去的,但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纸包不住火。
她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刹那间神采全无。我吓了一跳,那不是悲伤,是心如死灰。
我有点担忧她的情况,于她而言,母亲是全部,是所有精神的支柱,我怕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与挫折,怕她挺不过去。
她太安静了,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安静得让人怀疑她是否还是个人。
丧礼的后续流程都是镇上居民帮衬着张罗的,并没有入殓柩殡,冷魅选择将母亲连夜火化,她要将骨灰携回老家安葬,但老人家尸骨未寒,哀悼祭奠的仪式还是要在泅绺镇上举行。吊丧时,她跪在骨灰盒前烧白钱,眼神空洞而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我站在两丈开外,凝视她的背影。那么落寞又寂寥,十二个时辰,她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当晚,她终于主动找我交谈,她说,我打算收歇。
我怔忡,继而点头,好。
断断两句交流,六个字,然后再无下文。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是我与冷魅生平的最后一次交流。
如果我知道她即将不告而别,我一定会,将心中的千言万语统统告诉她。
那天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我想知道她将来的打算,想问她需不需要我陪她反乡安葬母亲,我还想问,她有没有心上人。但她满面疲惫,休憩得很早,很守到亥初,然后熄灯,独自回家。
等我第二天优哉游哉跑去店铺,泅绺镇已没有她的踪迹,她携着剩余的积蓄,背着那盒骨灰卷款潜逃,一个人远走高飞。
偌大的门店空无一人,桌子上砚台压着她临行前的留言。
她说,阿劫,待你看到这张便签,我已去得远了。人的一生形形色色,会遇到很多类似的过客,不要留恋,不要惆怅好吗。你要过得好好的,要开心,要笑口常开哦,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可是你脸上总是有着浓稠的忧郁与暖不化的忧伤,真的很影响形象呢,最后,我希望你不要在意过去,我们朝夕相处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就努力活成那样的自己吧。
努力活成那样的自己吧。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刻骨铭心的话。
我趴在桌子上,无声落泪,那轻薄的一张纸,被我揪成碎片。
暮春,正桃花落英缤纷的时节。
书上说,桃花是蔷薇科乔木,具备很高的观赏价值,除了是文学常用素材之外,并兼具爱情俘虏的曼妙花样。
多么唯美浪漫呐,仿佛田野间都充斥着桃花独有的馥郁与芬芳,可门前那姹紫嫣红的簇拥下,除了铺满地的残枝败瓣,空荡荡的杳无一人,萧索而凄凉。
我望着满园春色,忽然想起崔护的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真煽情啊真煽情。
我摘下门楣顶端人面桃花的招牌匾额,将它擦拭干净,然后用油布裹好,收藏起来。门店的瓦舍是冷魅初临泅绺镇时永久购置的,房契地契都留在了保密闸中,我将它们扔进包袱,然后打包回府。
这是属于冷魅的私人不动产,哪怕她一去不回,哪怕永远荒废,我也要封存它的权证,将它保留下来。许多年以后,我可以能睹物思人。
回到家以后,我对老李说,我打算出一趟远门。
他瞠目结舌。
我知道,他讶异,如此自卑又抑郁的我,怎有那个胆量踏出泅绺镇的门槛。可畏首畏尾,又怎有追求。冷魅是我毕生的执念,她曾说我是她的福星,可她又哪里懂得,她拯救了曾经那个胆小如鼠的我,只可惜,她走得如此孤勇而决绝,连一个挽留亦或携手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呆过愣过,老李回过神来,问我,去哪里。
南方。我说,之前向门店的原产主打听,她告诉我冷魅的家乡来自县城,遥远的天南彼岸。
我并非与老李商量,只是支会他一声,这一去时日无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连同整桌饭菜也抖了三抖。
他愤怒,但我并不心虚,他身为父亲,没做到该尽的指责,这些我并不怨怪,换成我,也半斤八两。
或许是自责与愧疚作祟,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的喝酒。
我没与他当面道别,与冷魅一样,选择在深夜不辞而别,唯搁下一纸留言。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说不难过难舍那是自欺欺人,但比起孤独终老,我更愿浪迹天涯。我有手有脚有力气,用不着瞻前顾后,也无需为生计发愁,只是敢与不敢之间一个字的转折蜕变而已。
虽然目标是寻觅冷魅,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与满腔希冀,但其实心中已有了一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她一个女孩子,徒步长途跋涉,那是用生命在漂泊,她身上的病无药可救,或许早已客死异乡也未可知,我无法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但引领我走出隅隈的是她,使我窥破桎梏的是她,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
找不到,我就一直找,再度重相逢为止。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我无法许你富贵繁华,也给不了你火树银花,可我愿意付诸满腹赤诚,我愿拿生命养活你的灼灼芳华,可为什么,你那样狠心而决绝,一去七年不回家
我是一头黑寡妇,一头在思念与等待中摸爬滚打,循环往复的黑寡妇。
在人类世界之外的魔道区域,但凡为妖,尤其是如我这类生而嗜血,天性残暴的妖,基本活得逍遥恣意,倜傥洒脱,即便是灰飞烟灭,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可我却是个没出息的格格不入的异类,丢人现眼不说,还生得毫无尊严。
但我不后悔,倔强的执迷不悟。就像从秘一走七年不归家一样,我也在她这条路上一去不复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是亘古亘今的哲理。我以为这样傻得无可救药的人世上也仅我一个了吧,但我能看清自己,却忽略了将心比心,低估了从秘的残忍,以及静悄的固执。
我与从秘算是青梅竹马,并且同年同月同日生,她阿娘分娩那天,也恰巧是我脱胎换骨,化蛛为人的大好日子。只不过我见证了她的成长,她对我却默默无闻。
因为我出生贫寒,修炼天赋差得一塌糊涂,修了几百年也只堪堪化个人形,这样的修为,在那个弱肉强食的魔道世界根本无法生存。天资愚鲁,偏偏还不思进取,兼之脾性敏感腼腆,自然不能合群,来到人间后,也只是屈身躲在从秘家中的柴房里,孤孤单单的度过这些年。
从秘的祖籍在耕耘乡村,家境一般。我目睹她幼稚单纯的童年的所有经过与跌跌撞撞,我陪她一起青涩,一起青春。
只是,我一直孤芳自赏,我不敢光明正大的在她面前化出人形,我怕她幼小稚嫩的童年会留下阴影,我怕她对我产生恐惧与排斥。人与妖的关系很烂,就像水跟火一样互不相容,各种凿枘。所以在她面前,我都呈现黑寡妇形态。
记得幼时她劈柴玩火,镰刀不小心刮破了脸颊,女孩子天生爱美,她一屁股坐在泥灰中号啕大哭,我爬上她脸颊,舔舐之下,伤口应唾而愈。
她欣喜若狂,居然直接将我抓去当虫宠豢养起来。她真是胆大包天,黑寡妇全身剧毒,她竟敢赤手捧我。
胆大包天的代价是,她当晚全身抽搐,半身不遂,毒侵膏肓,痛得死去活来。
黑寡妇的剧毒顽强而棘手,村里的草大夫束手无策。
本族中人与生俱来有一项独特的能力,可以主动掌握自己的心理情愫,换言之,也就是在情感方面无求无欲。在未婚之前,我们能随心所欲操控情愫,割舍随心,圆转如意。结伴纳侣或者洞房花烛时,我们会将自己的心理意识与思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倾注在彼此身上,如此,我们之间就像建立了一种契约,一种灵魂的牵绊,拿最真挚的自己面对彼此,永远不会出现背叛。
这是自由选择爱情的权利,亦是最忠诚最纯粹的定义。
因为这种联系,我们于彼此身体上的毒质绝对免疫。但物极必反,这样的能力太过逆天,每只黑寡妇生平只能施展一次,一旦失误,追悔莫及。
要解除黑寡妇剧毒,仅有两种法子,其一是如此,其二便需一命抵一命,拿毒素的主人换取中毒者平安。
我不愿从秘因我而死,但由于求生的本能,我不想死,所以选择了第一种方法,在我与她的灵魂深处创建了那样一种联系,她成功拜托困境,活了下来。
而自此,我与她之间,就有了后来那么多千丝万缕。
那时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抱什么妄想,我也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经历过残酷的杀伐,却未学会强者为尊的道理,所以我没有理想与追求,所以原本我可以扼制自己的于心不忍,可以做到见死不救,但一念之差,我做了另一种取决。
也是因此,我活得悲恸而充实。
可当初懵懂戆直的我,又怎能未卜先知。
第一次在从秘面前显露人形,是在她十七岁那年。
那大概她人生中最黑暗最裂肺剖肠的一年,她的父母患上不治之症,在榻上趟了半个月的时间,最终双双殒命,驾鹤西去。
她尚且没有能力为父母举办丧礼,是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帮忙筹备,将二老入土为安。
从父膝下仅仅一女,从秘并无兄弟姐妹,除了同村的邻舍,也没有其他亲戚朋友。父母的亡故对她是致命的摧毁,她彻底沦为孤儿。
她在父母的关怀备至下长大,噩耗来得太快,她圮灭接受现实,她不相信爹娘真的已经离开。父老乡亲的安慰她听而不闻,在层层叠叠的叹息声中,她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里,不闹腾也不宣泄,平静的令人不寒而栗。
有好心的邻居愿意收养她,她却咬着牙齿拒绝他们的接纳,暮深人静的夜晚,她傻傻的选择割腕。
自始至终,我都趴在她头顶的辫子上,歪着头目击这一切。我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无法体会她的绝望,做不到感同身受。
“阿娘昨日还说待你身体好些就给我缝补一件新裙子的,怎么才过去一天,就出尔反尔了呢,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的。”
她的声音低哑而缥缈,如同梦呓。
当她举刀往自己脉搏上切去时,我吓得魂飞天外,顾不得人与妖的忌讳,就那样化了个人形,凭空闪现在她面前。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便干脆不去劝解,我向她请教心里不明白亦无法理解问题,我阻止她的动作,蹲在前面仰头,郑重其事的问。
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做傻事
隔着眼泪的朦胧与氤氲,我看见她眸中的有疑惑,有讶异,还有万念俱灰,最后这些复杂的情绪全部转换成迷惘。
此情此景,她没有心思去揣度我是谁,思考了半晌,回答,阿爹阿娘走了,我要陪他们一起去。
我云淡风轻,哦,这是他们临行之前特意交代的吗?
她像看神经病一样瞅了我一眼,然后是长久的默然,不停的掩面抽泣。她越哭越放肆,最后泣不成声。
我心里忽然涌现一种叫做心疼的感觉,那是让我极其厌恶的烦躁,而唯一能缓解这种困扰的方式,是将她搂入怀里,她如果褪去忧愁,我也会沾受感染,跟着喜悦。
我是念出必行的行动派,无所顾忌,用一个突兀的熊抱来证实行径。
我知道这种举措很冒昧,从秘是那种知书达理,比较矜持的女孩子,可今非昔比,她的情绪很低落,早将那些礼仪丢得无影无踪。她在我怀里嚎啕,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往我身上蹭。
与其他妖类不同,黑寡妇有血有肉,是恒温昆虫。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我身体里有足够的热度给予她温暖与和煦。那个长久的拥抱里,我听见胸腔里忐忑的心脏跳得如同狂风暴雨。
爹娘不在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孤苦伶仃一个人,该何从何去。骨肉至亲都已离去,世上已经没有人心疼我,更没有人爱我。我该如何生活,能依靠谁,谁又会在乎我的死活……”
她终于肯面对实际,字里行间是无尽的惶恐与彷徨,声嘶力竭的将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与悲恸全部向我倾诉。
仿佛砸破情感的枢闸,眼睛里像溅了泥沙一般,莫名酸涩。是冲动还是激昂,令我首次同她许下承诺。
我说,不不不,怎么会呢,你哪里是孤苦伶仃一个,你明明还有我呀,我会心疼,会爱你的。你可以依靠我,阿爹阿娘去了,世上就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的死活。
这不是劝导藉慰,是真真切切的保证。
十七岁的从秘,家破人亡,战战兢兢,需要的是关怀与怜惜,以及不会令她感到孤独的陪伴。
因我化形之时与她背脊相对,虽出现得突如其来,她却并未想到灵异方面,我的借口是,无家可归,漂泊他乡。
我还煞有介事的扯谎,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这是同病相怜呐。
于是乎,她便信以为真。
我们朝夕相处,一起度过了两年喜乐安康,神采飞扬的好时光。
我用月余时间将她从失去父母的悲伤中抽离出来,在过去,她平素虽然懂事,却难免在接受父母的宠溺之时撒娇发嗲,而遭受这场噩梦之后,她失去了那种在寻常人家的阖家欢乐,其乐融融。她强迫自己成长,勤恳而奋勉,成熟而老练的自力更生,再不复昔日总是长不大的少女模样,也收起全天下女孩子都具备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