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鞭挥扬,我们继续策马前行。
其实我能腾云的,但因心里患得患失,妄想着说不定无需去东方城便能在途中遇见从秘,如果驾云或者瞬挪赶路,可能会错过与她重逢的机会,因此我选择步行。
而我,又怎能不晓得那只是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场梦。
牧牛放羊的活计我做个不少,但策马委实不甚擅长,才驰了半里,轴辙就发出凶猛的震荡。不得已,我只得略施小术,捏了个缩地成寸的法诀,瞬息穿梭这片贫瘠之地,转入一条平坦宽阔的大道。
鸾胥委实话痨,她调整好情绪,掀开轿帘,复又开始喋喋不休。
我抖着鞭子将身世简明扼要陈述给她。除了是头黑寡妇这项之外,其他的都知无不言。
她听完,大概对我产生怜悯,切切关注:“那万一你的未婚妻不在东方城,你找不到她,那该咋整”
“掘地三尺我也要将她觅出来,东方城找不到,我便去邻城。找到了就一起回家,找不到就一直找。”这是我生平第一份亦是唯一一份执念。我想,这便是卑微的我活着的意义。
她扼腕唏嘘了几句,最后说,祝你好运,祝你心想事成,早日与未婚妻团聚,届时你们大婚一定要广撒请帖,我好来喝两杯喜酒。
她真是能说会道,真会安慰人。
她又说,我阿爹人脉广博,回府之后,我一定托他助你打听。
此乃真心实意,我由衷感谢。
她又开始替我担忧抵达目的地后的安顿,你在那边人生地不熟,行事诸多不便,很麻烦呢。
我知道她有下文,做出洗耳恭听的急切形容,静静等待。
果然,她续说,我府上不缺杂役,但你这身力气不错,拿去劈柴洒扫委实屈才,不如你做我保镖,贴身侍卫如何,包吃管住,衣食无忧,薪水工筹常价翻倍,无偿张榜寻人启事,还有随意调动府内所有仆厮守将之权以及享受月假双休之宜,怎样?
她说得天花乱坠,向我投射循循善诱的目光,蛊惑引导。
我给她一连串的快言快语弄得愣头愣脑,木讷的点了点头。
她一声欢呼,低沉的心情霎时雀跃,开始对我竖立律令条约,以及她的某些忌讳与日常工作的规则。她居然要我新官上任,就地任职。
于是乎,我便谋得鸾家千金小姐的随侍特工警卫一职。
乱骨山距东方城虽不甚远,但也算天南地北,即便有我缩地成寸的神功加持,也足足赶了三天三夜才到达。
我是只井底之蛙,绕柴之蛛。从未离开过山村,一下马车,看见鸾府富丽堂皇,巍峨壮阔的规模时,懵了。惹得鸾胥频频在旁嗤笑,土包子进城,呆若木鸡呀。
鸾府在城内是商业巨头,论起财贯,纵观全城亦是名列前茅,但鸾父家大业大,膝下却并无子嗣,唯鸾胥一女而已。他平素出差在外,奔波于生意场的尔虞我诈,鲜少回府,而鸾母又远在他乡,是以如今的鸾府由大小姐鸾胥一人当家。
她将府内所有奴隶婢仆召集起来,汇聚一堂,郑重其事的引荐我的职位,说日后除她与双老之外,就连管家也要遵循我的吩咐,唯命是从。
自从,我襟怀坦白的入住鸾府,融入鸾胥的生活圈子。
鸾胥的介绍只是关于日后的安排,于我的来历却只字未提。大家表面对我唯唯诺诺,心里却满腹疑云,私下里众说纷杂,居然将我杜撰成大小姐在探亲途中结实的小白脸,要将我纳为闺宠云云,委实想象丰富。
鸾胥出生名门世家,却毫无书香蕴韵之风,挥霍无度不说,还总爱拉帮结伙博牌坐庄,喜不务正业,吃喝玩乐。还说我初来乍到,她要一尽地主之谊,邀我去熟悉一下新环境。我来这里的初衷只为寻找从秘,一路上的繁花似锦虽然瑰美,却提不起半分兴趣,只能推诿。
她却举起酒杯感慨,人生得意须尽欢,人海茫茫,大海捞针也不容易,首先要戒心浮气躁。我已人张贴告示,过得两日便有讯息,安静等候结果便了。
她拽住我胳膊,连拖带拉将我推去更衣,将身上的葛布麻裳换成轻袍缓带,然后便装出了府邸。她领我去城内最具名气的酒楼,品尝价值连城然味道却强差人意的花梦醉。
尤记得当我被一群男男女女簇拥着灌下花梦醉时,因舌苔外行,吐槽这酒与寻常女儿红也没什么区别,说他们浪费奢侈,还大言不惭的要找那坑蒙拐骗的掌柜理论。鸾胥的同党却在旁边瞎锤混打,贻笑大方,一个劲儿的讥嘲我低贱,暴殄天物。
我一向宽容大度,万谩尚且不萦于怀,自也不在乎旁人的轻蔑。只是觉得我与这些富家子弟非同一阶层的人,我们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无法相处,接触不来。我想鸾胥如果不是欠我一桩救命之恩,她也不会搭理我。
初至的新鲜与好奇,在刹那间褪去,唯一令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关于从秘的一切消息。可关于她的所有消息,是音讯全无。
东方城范畴与规模庞大而辽阔,无边无际,绵延上千里的面积,要找一个人,着实难如登天。无可奈何,我只能孤注一掷,用逆天的禁术进行搜寻。
那是意志傀儡之法,将我的一部分意识从身体里抽离过滤,强行灌入凡人脑海,将他们操控为一具具仅供我差遣的活死人,在一定时间内与我心灵相通,为我所用。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捷的法子,纵然耗损严重,可再见从秘的心绪已无法拖延,我必须做出措施。
为了追求极致的快,我一夜之间操控了附近上万号人,我将从秘的样貌醍醐进他们的脑髓,驱策他们奔赴城内的四面八方。
不管不顾的代价是,我因体力透支而昏迷不省,终于病倒了。
祸不单行,在我患病期间,鸾胥的追求者们一个个争先恐后上门客串,都是不怀好意。
鸾胥家境绝佳,相貌也出类拔萃,这样先天优渥的条件自然令无数未婚公子爷们趋之若鹜。只是她无心情长,对追求者的殷勤与狂热来者不拒,却不予受理。而我与她走得近,几乎无话不谈,关系非同一般,自然招惹旁人的眼红与妒忌。
而其中最凶悍犀利的,是一位姓蔡的花花公子,他对鸾胥展开激烈的追求,却得不到相等的回应,便欲加之罪,以为是我在背地里搞破坏,要来找我算账。
原来除了皇宫与有钱人家的姬妾在暗中钩心斗角之外,一般面首亦尔虞我诈。
我很想问,在我之前,他们去嫉妒怨憎谁。我觉得这些人真荒谬,明明有自知之明,明明晓得问题在哪里,却偏激得无以复加,找那么多莫须有的借口,没有情敌也给自己竖立情敌,真要命啊真要命。
我卧病的这段时间里,是管家裘余在照料我的饮食起居,鸾胥也日日前来报到,关心几句病况如何,居然破天荒的沾手粗活,亲自给我熬了几剂汤药。
她的理由是,我之所以感染风寒,全是为她所累。我施展禁术那日,她在赌馆喝得酩酊大醉,狐朋狗党们也一个个烂醉如泥。那时奴仆们都休憩入眠,我路过她房前发现窗棂洞开,走近一觑见她还没回府,寻了个通宵达旦才在凌晨找到她,一路背她回来。结果熬夜过度,导致病患侵袭。
这是她请来的那位大夫诊断的病因,那大夫号称医仙,呵呵,真是欺世盗名。
前几次陪鸾胥踢馆,我与蔡公子有过见面之缘。我不谙交涉,从未主动与人攀论,更谈不上得罪,可他却借着探病的油头过来找茬。
令我讶异的是,这家伙同我一般,是头异类。只不过未异得彻底,人妖混淆的后代,是头半人半兽。我一眼便瞧出他底细,他却不知我的身份。毕竟我血脉正统,比他精纯得多,修为自也更强。要斗法,我自然稳操胜券。
四目相对,他立即通过眼电波对我施法,恶狠狠的扑击,我当然不能引颈就戮,连本带利扑回去,他的力量寸寸皲裂,受了我一记重手。神识遭创,晕头转向。
恰逢鸾胥进来给我送汤药,蔡公子理智颠倒,胸中的兽性被刺激出来。扳住她的肩膀大放悲声,劈头盖脸的指摘,小胥,我那样喜欢你,你怎么可以对我的一腔热情置之不理,还霸占我对你的好为所欲为,去与那些低贱卑微的男人厮混。嘿嘿,我告诉你,不可以,你只能是我的。
吼完,他便□□焚身,圈住鸾胥按壁就吻。
哐当一声,盛药的瓷盘摔成了碎片。鸾胥惊慌中推手抗拒,但她那点力气,委实不堪重用。她随机应变,改用足踹,却仍徒劳,她将希冀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
强自忍耐腹部传上神经的刺痛,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榻,一把揪住姓蔡的后颈,将他提起掷了开去。
鸾胥高声欢呼,挽起我的胳膊竖起大拇指点赞,然后将我拉至正挣扎爬起的蔡公子面前,郑重强调,你听清楚,你喜欢我是一厢情愿,我可对你没兴趣,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侵犯国法,我有足够的理由与证据将你告上官府,但我选择息事宁人,从自而后,我们绝交,切断所有交际与来往。
她往我胸口一指,说得煞有介事,看到了么,他才是我的意中人,心仪对象,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干无谓的事,没有哪条家规国律要求我非回应你不可。
当时她字句铿锵的对别人宣判,说我是她的心仪对象。我以为她在逢场作戏,利用我做她拒却桃花的挡箭牌,箭靶子。
后来在生死边缘徘徊,她再次提及,我讶异无比。始终想不通,她那样眼高于顶,那样骄傲的女孩子,怎么会大脑短路看上了我。
这一役过后,我坐实了奴仆们私底下喁喁细语的男宠与面首的头衔,也成功杜绝了其他人觊觎鸾胥的机会。
鸾胥乐得清闲,却苦了我。她父母之前由于感激我对她的恩德,一向和蔼可亲,但这则讯息传入双老耳中,立即将我唤了过去。
其目的无外乎挖苦嘲讽,威胁警告,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无是处;门不当户不对,配不上他们家掌上明珠。还天价利诱,说我高攀枝头无非图谋钱财,遂赐我一箱金银要我离开府邸,同鸾胥断绝来往。
对于这些误会,我想解释,却百口莫辩。仔细斟酌了一刻钟,决定讨价还价,扬言只需他们替我找出从秘的下落,一切遵命。气的二老怒发冲冠的对我拍桌子。
鸾胥人脉虽广,但也仅限同龄,而家主不同,生意场中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说不定能发生奇迹。
失去了诸男追捧,鸾胥的生活开始单调乏味起来,除了日常钻研一些脂粉女红,便是拉着我游巷逛街,消费金钱。她的品味只有奢侈,专挑贵物,也不论商品质量如何,价格越高越兴味岸然,拍卖会的茅厕镌刻了她的所有挥霍记录。
我咂舌时,她总说一切率性而为,这才是快意生活。
末了还不忘奚落我,上次给你发放的薪资呢,又拿去储藏起来了,饭是用来吃的,钱挣来就要花,要活得潇洒,你这样迂腐腾腾,我如是从秘,也不会跟你过日子。
我耸肩,她哪里知道,彼时的从秘有多省吃俭用,也是她教会我节制生活,勤俭持家。
生存的阶层与环境不同,价值观与人生观也大相径庭。
主张概念与见解的差别,使得我们在言语上起了冲突。她要强好胜,气愤愤要替我洗脑,不断给我灌输那些她自以为正确恣意的见地。我不与她辩驳,佯装赞同,她一眼便看出我的嗤之以鼻,抬脚踢我。我敏捷闪躲,揶揄她,君子都喜欢淑女,你这样粗暴,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名为主仆,其实我们乃畅所欲言的好朋友。
哼,我以前那些追求者都从鸾府大门排出城了。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我,你也喜欢淑女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那时我们正窝在一栋楼前看一出折子戏,是一篇关于神话的爱情故事,山林密涧之间,一雌一雄两只冰蚕褪壳化形,颔啮吐丝,他们的丝交织缠绕,紧紧黏在一起,却看不清具体形状。后来养料榨干用尽,无法产丝,雌蚕留便守家门,雄蚕进入凡界采购。轮到下一次养料用尽时,雄蚕看守丝茧,雌蚕出去采购……如此循环往复,孜孜不倦。可无论它们怎样努力,蚕丝始终无法凝聚成型,直至几千年过去,他们寿终正寝,依旧是乱糟糟的绞成一团。
故事结尾时,喊麦人说,蚕妖冷血,先天缺乏情感,即便互相倾慕,也做不到爱,只有齐心协力织出同心结,才能体会爱的真谛。最后他叹息,可惜,他们原本能够天地同寿,只是造化弄人。
我忽然想到从书上看到的一首诗,李商隐曾写,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当戏曲落幕,我心里猛的一阵惆怅,故事说来话短,雌雄双蚕的织就过程中,那许多的困厄与灾难,那种遥不可及所反映所诠释所表现出来的震撼,就像如今的我,孜孜不倦的寻找一个人,一份未知的答案。
我想找到从秘,问她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如果仅仅是仇恨,那为什么音讯全无,为什么不给我捎一张笺涵,为什么一去不复返。
此时此刻,鸾胥目光灼灼,也在期待我的答案。
我往那位饰演雌蚕角色的戏子的背影一指,她。
鸾胥愣了愣,继而恍然,哦,你喜欢戏里女主角那种性格呀。
从戏班里出来,已然华灯初上。鸾胥一反常态,破天荒的没吆喝着去夜市,说趁早回家。
我自是言听计从,尊奉她的吩咐。
但这趟姗姗而返并不顺利,中间发生了一起意外。
我们遇见了半途截命的刺客。
而且一波三折,还是两批。
第一波首先冲我来,他们在暗中蛰伏许久,待我们转进漆黑无人的胡同时,一个个刀光剑影的窜了出来,提起兵刃便来砍我。
这些人个个身手敏捷,训练有素,是内家高手,但我一概不惧。可黑暗中的敌人却滔滔不绝的涌出,我又不能在鸾胥面前施展妖术以免曝光身份,这导致双拳难敌四手,这一架打得左支右绌,甚为狼狈。
更悲催的是,鸾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居然也被人盯上,另外一波黑衣人便是冲她而来,但似乎只是活捉,并非杀人取命。
尖叫声与铁器碰撞的乒乓声打成一片,隔着丈许距离,我看见鸾胥在被敌人围攻的挣扎中划破衣襟,看见她的脸在瞬息间变得煞白,看见她朝我投来求救的目光。我抛开对手使出移形换影之法冲了过去,用右臂替她抗了一刀。
我听见刃口插进血肉的声音,以及我的胳膊被那柄锐利的尖刀整条卸下坠在石板路上的啪嗒声……
我臆想梦寐过无数种与从秘重逢的场景与画面,却唯独没预料到那样又狼狈尴尬的一种。
遭遇那场屠杀之后,第三日我离开了鸾府。
那晚因替鸾胥抵挡伤害,我被砍掉一只手臂,鸾胥吓得六神无主,当场昏迷。她一晕倒,我便无所顾忌,立即化了妖形将在场者杀了个精光,片甲不留,无一活口。
事后我暗自揣测,大概晓得幕后黑手是谁。我来到东方城这几个月里,笼统算来只得罪过俩,一是姓蔡的,二是鸾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