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用它威胁我离开,她真心狠手辣,残忍得无以复加。
我将头埋入被褥,无视老大夫嘴里的滔滔不绝。生平第一次,我哭得那样绝望,身体在肝肠寸断中变得扭曲而狰狞。
伤得实在太重,在凡间整整两年,遍体鳞伤的躯壳才逐渐痊愈,身上那些咎由自取的疤痕也在时光的抚慰中磨灭结痂,可胸口的残缺,却少最重要的部分。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的想要与我风流云散。
两年后,我驾着云奔赴九重天。
即使伤得体无完肤,我却依然死不悔改,愚蠢的像个神经病。
她的叮嘱是让我不要再出现,没关系,我会隐身术,可以不令她看见。
这次偷窥并不顺遂。
此刻的仙界战火连天,天地间裹入枪弹雨林,诸仙在这场耗竭里源源不断的陨落,被神兵利器轰成灰烬。
我拘了一名天卒,搜魂一查,吓得魂飞天外。
薄艾性命垂危!
原因是她与太子联袂谋反,乱党勾结,弑戮神帝,篡夺其位,但结果一败涂地。
我在千军万马中从神帝手下救走奄奄一息的薄艾,一边替她渡修为续命一边觅径窜逃。
世上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于我无关。本想救了人溜之大吉,奈何那神帝率领将卒穷追不舍。论修为,我实乃胜他一筹,但他属下人多势众,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并无真正与强者较量的战斗经验,只得解除身体里留存了千万年的加印,释放了从盘古体内汲取的黑暗力量,将诸仙杀得片甲不留,成功金蝉脱壳。
时隔千余年,我们重回故土。那种近乡情怯的怅惘,让我不自禁感到忧伤。
昔日人杰地灵的穗剑山,如今已是人去楼空,沦为一片残垣断瓦。在风霜暴雨的侵蚀下,萧索的气息萦绕在那片废墟中,与岁月流动。
我挥手扶起一堵泥墙,筑了间屋子,将昏迷中的薄艾搀了进去。
她伤得很重,几乎濒死。我打来水,术法相温,清洗她身上触目惊心的创伤以及鲜血污渍。忙碌中,我想起了彼时的自己,皮开肉绽的被她丢下九重天,连简单的包扎她都没有做。
沉睡中的她似乎也在忍受某种痛苦,秀眉紧蹙。我伸手抚摸她眉梢,只有这样,我才能如此堂而皇之的靠近她,不被漠视。
最后,我的指尖停留在她垒成一座小山的腹部,隆起的部位里,有另一个活跃的生命。
我将头贴上她腹部,里面在动!
怨恨的情绪霎时在脑海生起,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憎恨一个人,那个叫画中仙的,他不是万人之人吗,权倾天下吗,去什么连一个女人都庇护不了。还有她,我不在身边,她就这样践踏自己吗!
薄艾被即将分娩带来的不适感痛醒,历经一场撕心裂肺的临盆,小女孩从母亲腹中走了出来。
刚出世的小婴儿晶莹剔透,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透出独属于女孩儿的灵动,观察世界片刻,她发出号啕大哭。我撕下衣襟将她抱在怀里,喜悦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流,想哄她,却手足无措。
更让我手足无措的是,在刚生产完尚处于虚弱期的薄艾将孩子抱过去看了片刻世,她居然用手去掐她脖子,眼神中的襦慕蓦然大异,五官变得狰狞,瞳孔中满是残暴与狠厉。她紧紧勒住孩子喉咙,稚嫩的婴儿小脸是写满的无助与痛苦,连哀嚎都发不出来眼看就要窒息。
她披头散发的吼,孽种,我扼死你!!!
一场争执之后,我万念俱灰,抱着孩子离开了她。
这是第一次,我主动提出分别,先迈开步履。
十年之内,我没有再见薄艾。
当年,在她面目全非的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毒手时,我便对她失望透顶。血浓于水,她怎么下得了手!只有丧尽天良的疯子,才会六亲不认。
不过,这种时刻,我更应该留在她身边,进行劝导。真正使我转身的原因,是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物种的迥异,身体结构有差别的天堑。
第30章 第三十章
她乃虺龙。
而我,虽然化得人形,可隐藏在皮囊之下的真面目,是一株君子兰。
她将心还了给我,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没有未来,无法繁育后代。
这是我们都无力改变的现实。
就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也命不久矣,最多只能苟延三四十年时光,这是违逆天道定律的后果。
但我怎能允许自己的孩子死于非命,这不仅仅是责任,更多的成分是爱。所以,我给她起名,净挚,字曼之。
唯一拯救阿挚的措施,便是脱胎换骨,褪去妖形,再世为人。
而洗骨生髓的途径,只能依靠魍涑鬼火的灼烧。是故,我荏苒十年光阴,找到夔摩。
我将体内强大的黑暗力量过继给她,让她保护好自己。我带着阿挚流离人间,东飘西荡。年仅十岁的小丫头天真烂漫,头上总了两条羊角辫,碎花裙子,红彤彤软绵绵的小脸,怎么看怎么喜欢,稚嫩的眉眼隐约透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长得真像她阿娘,五官里也有我的蛛丝马迹。
为了不在她幼小的童年中留下畸形的阴影,我未踏足繁城都市,远离凡尘喧嚣,专捡荒僻的崇山峻岭跋涉。久而久之,她对母亲两个字的理解并没有多么强烈,只是一种模糊兼亲近的观概,知道那是她阿娘,是给予她生命的人,但不会太过想念,不会羡慕旁人。她只会在百无聊赖之际偶尔问我一句。爹爹,娘亲去哪里了?
我抚摸她的小脑袋,宠溺的敷衍。唔,乖,你娘亲在山陬海澨,她明天就来看你啦。
她无辜的憋嘴。你昨天还说娘亲在九垓八埏的。
额,爹爹记性不好,弄错了,失误。
哼,爹爹说谎,爹爹是骗子,要罚。
……
从未企及感受过爱,就不会奢望。而我,拼尽全力对她好,补偿另一个人的亏欠。
魍涑鬼火的炽热程度与三昧真火相较,可说伯仲之间,但前者灼魂,后者烧身,两两互衡,我更恐惧前者,何况火属性质对木理植株有着先天性克制,我的成功率非常渺茫。
好在,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阿挚被我安置在凡间一隅,有养父母视如己出的疼爱,即便是被焚为灰烬,她在我心目中没有遗憾,无论如何,我尽力了。
接受魍涑鬼火煅烧焙炙的过程中,我险些因承受不住那股极致的痛而选择放弃。每当意识里浮现出打退堂鼓的念头,阿挚与薄艾的音容笑貌便窜上脑海,我抵不过执着,到底咬牙忍了。
并且潜意识中,也存了与薄艾再续前缘的妄想。
执念太深,就变成了愚不可及。
天可怜见,我最终没有陨落在火海内。躯体里流淌的血液开始变得迅速,那是属于人类的血压频率。
化险为夷之后,我气力耗损,精疲力竭。夔摩将我托出火池,带回了他府邸,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灼伤。他摇着头喟然长叹,爱情是种毁灭性毒瘤,比风月更令人上瘾。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他像是在同情我,他身上也有着一断刻骨铭心的被尘封的故事。
告别时,他说,理智看待现实吧,其实失去那个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许,还会更好,很多事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寄养阿挚的那户人家乃乡下农务,她见到我无恙归来,眼神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悦,扑在我怀里不肯松松手。
我心一揪,临行前我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可她眸子的情绪,分明了然我去做了什么,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学会了举一反三,见微知著。她没有问我,更没提及我为什么姗姗来迟,错过了之前应允她归来的期限,她甚至懂得体谅与理解。
笑着将她抗上肩头,开始父女间亲密的嘻嘻哈哈,可眼角分明有液体在划落。
体格虽改,修为未失,我打算再恬不知耻的光临一次九重天。我将阿挚放下来,蹲下,仰天微笑,问她。想不想去见娘亲。
说出这句话时,我明明笑着,却那么僵硬,忧伤而酸涩。
我看见天边镀金的曙光,在云卷云舒里璀璨,光束里,阿挚粉嫩的脸颊上有温热的眼泪滚落。她哪里不明白寸草春晖,她没有一天不思念,她只是懂得爹娘之间千山万水的隔阂,她不想看见我悲伤难过,所以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心里忍受孤独。我拭干她的泪痕,安慰她哭鼻子不是好孩子,满眼满怀都是心疼。
我们的期待与忭忻只络续了一个时辰,在看见金碧辉煌的凌霄殿中那对裹红挂彩的新夫妻时荡然无存。
隔着沸反盈天与各路神仙的推杯换盏,我敛了气息,隐身在胡同一角,目光穿越肩踵人群与火树银花,聚焦在那抹曾经无比熟悉无比牵念的背影上,久久无法挪移。
她是薄艾,十年如一日,依旧是那么明媚的容颜,此刻披着凤冠霞帔,精致的妆容将她刻画成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艺术品,美得令我窒息。她目光看向左边英姿飒爽的新郎时携带的款款深情,也刺得令我窒息。
和谐的氛围里,司仪与宾客送上祝福,来自各地的赞美滔滔不绝。
阿挚像是明白什么,她歪着头,忍住泪萦于睫,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没有去打扰这场喜庆的婚礼,佯装淡定的转身离开。悄无声息的来,无影无踪的去。
离开凌霄殿里许,阿挚气愤愤的举起拳头。娘亲真坏,抛弃爹爹,不是好娘亲。
我怔怔的盯了她许久,耳畔忽然响起夔摩的忠言。
理智看待现实吧,其实失去那个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许,还会更好,很多事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真是一语成谶呢,这样富含哲理的良言,成为我后来人生的卜卦预言。
我抬头望天,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天空晴朗高远。我闭了闭眼,摒弃那些刺目的光。
与薄艾,以及曾经那些情深义重的青春告别,没有一句再见。
多年之后回首,她只是我悲壮生涯里的一首插曲;一幕蒙灰盖尘的回忆;一段至死靡它,如梦似幻的荒凉余歌。
——薄艾
净靥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兼痴,傻,愚,蠢,笨,呆,钝于一身的人了。
真的,活了五百年,见过的凡人不计其数,各式各样,却没有哪一个如他这般朽木难雕。哪里有火坑,他偏往哪里跳,且还是不管不顾不要命的那种,非常死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像个缺根筋的神经病。
那日,我得道飞升后,踏上九重天邂逅的第一个人便是当年血洗西洲海龙宫的始作俑者,是他领袖一群凶徒企图从父皇手中抢夺簋砉芙蓉,行动不遂,便屠戮西海满门,鸡犬不留!
但彼时我初窥仙境,根基不稳,非其敌手,第一时间走为上计,却为时已晚,被他追杀至万里之外,后来机缘巧合,得画中仙搭以援手并传授迅速提升修为自保之法。
我们一见如故,三言两语的寒暄便熟络起来,我受伤匪浅,需觅地疗养,恰逢戈欧上神良缘得谐,新婚燕尔。他广撒喜帖,要求各路神仙捧场,我便随他一同赴宴。
事实上,这场婚礼并没有表面那样喜庆,我也因此而陷入一场弥天大谎,一局机关算尽的鬼蜮阴谋。
婚礼上,有当地封印的上古魔兽挣脱束缚横空出世,诸仙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大战中,画中仙替我挡了一击,伤及元神。
各位神仙敌忾同仇,联手击杀魔兽,灾厄暂时消解了片刻。
是在因愧疚于心照顾画中仙饮食起居的三日里,他竟醉酒谑我,还在我的茶盏里渗了许多药,后来事态便发展到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余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回到自己厢房,还没从莫名其妙与头晕目眩中消化过来,跟着便是蒙面人闯入房间,破窗逃走。他来去匆匆,风一般进进出出,貌似被人追捕。我来不及思索太多,紧随其后尾了上去,直追到画中仙的房间。里面传出男人的痛苦的闷哼,我冲进去,他已瘫痪倒地,而后门却圆洞大开,想来那凶手攻其不备,趁画中仙重伤未愈一招制住他后害怕遭遇缉拿而抱头鼠窜了。
此刻反省,彼时的我真自作聪明。
待我们循着脚步跟过去,黑衣人已潜入新郎喜房,踪迹全无,唯余一男一女两具尚且处于热乎中的尸体。我瞠目结舌的刹那,赴宴嘉宾从门外一涌而至。画中仙声名远播,自不会招惹非议,他们便都指摘我持凶杀人。
我百口莫辩,只道这是那蒙面恶贼玩弄的阴谋诡计,只要揪住元凶,一切水落石出。
不过,我的观点虽然正确,实施举措却一塌糊涂,怀疑的的对象也颠倒黑白。实情是,这只不过乃画中仙在我面前自导自演的一场垂幕戏。
这桩冤案里并未多少妙策玄机,他只不过提前解决了戈欧,再穿上黑衣掩藏面目,将我引去他房间,在我追到之前改头换面打回原形,自戕身躯,佯装受伤之状,然后拉着我迈入他陷阱的第一步。
他还装模作样的在人前逞慈露悲,虚伪的做作出仁慈,大言晏晏的脾性,如此不择手段,只为了利用或者得到我身体里的簋砉芙蓉。
为了谋夺神帝的权柄,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出卖了灵魂,躯体,以及感情。
回到九重天又养了两年伤,痊愈之后。我打算履行与净靥的约定,我开始想念他了,我想回穗剑山,结束他枯燥的等候生涯。可悲哀的是,我还没有所收拾,便在一次眩晕中被诊断出怀孕之讯。
天知道,当时的我心里是怎样一种五味杂陈。
与此同时,画中仙正在遭受粉身碎骨之刑。
历经了很久的挣扎,我选择留下。虽然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唾骂很难听,可腹中孩子最重要,我必须让她有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并且常伴亲生父母左右。
为了安胎,我需要静养。这一闭关,便耗费了千年时光。
出关时,净靥不请自来。
如果说面对去与留之间的选择是五味杂陈,那么人与人之间的踟躇便是一种看似平静的歇斯底里。
我的观念里,孩子是全部,可我同意不想伤害净靥。我依然爱他,可心理与现实都不允许我爱他。
所以,我学了画中仙,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逼迫他离开我。
他身体里的血在滔滔不绝,可谁又明了,我恨死了那样的自己,更怨恨天道的不公与残忍。
后来,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因需维持人前品德高尚,众望所归的形象,也惧我濒死之际狗急跳墙,他不能直接索取我血脉中的簋砉芙蓉,故而委曲求全,卖弄苦肉计,搏我信任,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蓄满力量后,才暗中绑勒。
他日日给我服食毒物,意图将簋砉芙蓉从我身体里剖离而出,因食用过度,我竟只剩下百年寿命!他还发兵叛乱谋反,却对外宣称我是他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