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对待爱情,虔诚而真挚。
这是人类对情愫最崇尚的信仰,在他们看来,唯有对感情百分百忠贞坚守的男人,才配称为君子。而君子兰,恰巧契合此特性。
在穗剑山佯装客卿,闲散悠娱的过日子,恣爽又微妙。
薄艾白昼按牍劳信,忙得不可开交,一整天下来,空余时间少之又少。其实修为到了她这个阶段,脏腑辟谷,门中许多零星紊乱的碎屋均由诸老替她接班,既不进食,亦无需杂奏处理,她成日除了将自己关在结界内调息打坐,增强修为,她也用不着去特意忙碌奔波只拼命提升修为,以图复仇早日可期。
而我,百无聊赖中便去火灶区探访徐娘,享受诸般美味佳肴,心血来潮时便学几道一模一样的回去自己捯饬钻研,自食其力。
不过,于锅碗瓢盆一艺,我委实欠缺天赋,很多东西不是仅凭热衷与毅力就能够企及。
譬如我,用薄艾的话说,活生生一头喂不饱的吃货,且还是只来者不拒,见食眼开的吃货精品。我对厨房有着狂热的贪婪,埋手汤匙就是一整天。
望着与一堆食材纠缠的焦头烂额的我,以及摆在桌子上那两盆忙活大半天的劳动成果,她扶额哀叹。净靥呀,我觉得你还是暂停歇业为妙。再这样持续发展下去,穗剑山要被你折腾得一穷二白啦。
我将两盆中的焦炭倒入灶坑,抹了把脏兮兮的脸,笑得拮据。嘿嘿,意外,意外。好小艾,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就是一碗豌豆羹么,你要相信我。
她瞟过来的眼神里有怜悯与悲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交给徐娘策划便可,你呢,负责吃就好了,起码鹿茸熊掌不至于浪费,吃穷总比糊穷来得合算。
拜她恩赐,一年的大快朵颐,我的字体增加了三倍,从五十公斤长至一百五,整个人摇身一变,由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郎成功转型为油腻胖大汉。与她后院饲养的那头东北熊并肩而立,我竟尚要高出一截,体格也要臃肿一圈。
薄艾掐了掐我胖嘟嘟的脸颊,下达通牒。自今日起,你需省吃俭用,减掉身上肥肉,否则扣食断粮!
于是乎,我遵循她的指教,两颗苹果解决一日三餐,饿的七荤八素。但花了将近两年时光,这该死的脂肪不降反升,与日俱增,与之前的重量叠加,已有足足填满两百公斤的天文数字。整日犹如一座会移动的丘堡,旁人站在我面前都要承担泰山般的压力。我对这令人抓狂的身躯不胜其烦,别说日常中的诸多不便,就连睡觉也不得安稳,两年内压塌了十余张木质软榻,打破九洲万域的世界纪录。
薄艾再也忍无可忍,将我踢去厢房,形单影只独卧一隅,夜里寒凉时,孤独寂寞冷啊!
都是馋嘴贪吃惹的祸!
为此,我携私报复,暗中整了徐娘几手,让她下厨时点不着火,熬不出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美食!以免诱惑了我。
人类的生活大概如此,鸡毛蒜皮,家常便饭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薄艾为了自己的志愿理想而拼搏,诸门徒的目标是出人头地。而我,单纯想陪在薄艾身边,我希望她之后的所有生涯都由我陪她度过,即便很多人唾骂,说我吃软饭,没骨气,孬种,脓包……
但没关系,她不嫌恶就好,于我,这已是庆运的眷顾与确幸。从前拥有的东西很少,所有特别容易满足。孤独了太久,有人陪,有屋歇,有家住,有饭吃,有酒喝,有欢声笑语,有愀鞅不喜,已经知足常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们在零碎的磕磕绊绊里度过了一百年的美好时光。
于凡人而言,算一辈子了,也应该寿终正寝或者分道扬镳了。
于修仙者而论,虽只是弹指一挥刹那间,但这一刹那,是功德圆满的永恒。
这一晚注定是心潮澎湃又忐忑惴惴的一夜,已是灯火阑珊,薄艾却破天荒的不肯就寝,她驾临厢房,将我从榻上拽起来,滔滔不绝的唠叨。净靥,怎么办,明日便是我的飞升大劫,你说我能否成功渡劫呢,万一失败怎么办……
平素果断干练,老气横秋的她,在面对改天换地的大场面,还是忍不住忐忑。
我晓得她口中的飞升大劫指的是什么,当今世道,已不再如上古时代那般倡导扶危济困,心怀慈悲了,只要修为足够,每个人类都有机会得道飞升。而蜕凡为仙的前提与途径,便是历劫,修道者称之为飞升天劫。天劫洗礼过后,活,则代表成功,遂与天地同寿;死,则为失败,沦为万劫不复。
每位修仙者自踏入修仙界起始,有五百年的时间用以未雨绸缪,五百年后,天劫如期而至。
明日,便是薄艾的天劫降临之期,也是她五百周岁的生辰。
其实天劫之所以令人恐惧,归根结底就是因它强大,一般人难以抵挡,但只要修为足够,完全应付自如,飞升为仙水到渠成。我估算过,以薄艾这些年勤修苦练的成就,足够帮助她顺利渡劫。
可兹事体大,平时高傲自负,雷厉风行的她,居然一失往日的自信神采,变成了患得患失,徘徊不定的小女孩,不断寻求我的宽慰。
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萌生了一股迫不及待想将她拉过来箍在怀里千溺万宠的冲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憋住。我翻了个身,打着盹儿说,你就是瞎操心,明天渡劫期间,我替你挡,你站在旁边看热闹就好了。想了想,又打着哈欠摇头否决。还是不要,渡劫是挨天打雷劈,忒毁形象,还容易殃及池鱼,你还是远离为妙。
傻乎乎的交代了一句,实在抵不过瞌睡,我迷迷瞪瞪的歪了下去,之后薄艾的所有动静我都一无所知。只是在沉睡中做了一个蔷薇色的梦,梦中,薄艾在无限黑暗中吻了沉睡中的我。
次晨卯时除,苍穹里发出惊天动地的霹雳,电闪雷鸣,我知道,薄艾渡劫开始了。
从榻上一惊而醒,即将冲出房门时,眼光惊鸿一瞥掠过铜镜,一瞬间,我看见自己脸颊上有一抹朱红色印记,那是少女独有的蔻丹唇形。
僵愣片刻,我摸着又哭又笑,傻了很久。
待反应过来时,薄艾已开始渡劫。
她被包裹在一片由天地能力交织而成的密密麻麻的电网中,忍受着肉身被撕裂的痛苦。我将她拖出来,自己飞身跳了进去,替她承受灾厄,最终保证了她顺遂度劫,大功告成。
之前,她已将所有的千叮万嘱都给麾下群徒们一一做了交代,掌门的继承人也早有内定,她的飞升可说高枕无忧。凡尘俗世中,了无牵挂。
于道心而言,这唤作斩隳红尘,窥证仙道。自此与凡间彻底失去关联,永远诀别。
这是天道法则的定律,因明晤这一节,我打算随她一同飞身。虽然这一场劫的渡者是薄艾,但我好歹千万年的修为积累,区区九重天境自是小菜一碟。
可薄艾却不允许,她坚决反对我的跟随。
飞升的前一刻,她用柔腻的语气谆谆叮咛。净靥,你瞧瞧你这副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形容,真难看啊,你还要出去丢人现眼么。你知道的,面子对我很重要哦,所以呀,我不同意你随行,你那么了解我,一定不会坚持的对不对。
这一百年内,我从来没违拗过她什么。这一次,无论她软磨硬泡,我原本都打算一概说不,可当她说,你那么了解我,一定不会固执的对不对时,倔强的心刹那间就妥协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辈子,我都会唯她的命令是从。都说夫唱妇随,为什么我会那样没主见,那样没出息的次序颠倒。
她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净靥,待你找回昔日的容颜,我就回来了。如果那时我失约未至,但你还记得我,那么就来寻我吧。若遍寻不获,你可不要傻傻的固执哦。
她拒绝我当保镖的理由是嫌弃我容貌丑陋,会间接让她失面子,呵呵,多么牵强的借口啊。
可我什么都没说,我选择保持缄默。
我们之间有百余年的同处时光,这些岁月足够了解一个人。
我们心照不宣,都互相懂得。她哪里是嫌恶我肥胖的脸,她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干什么,她不想将我牵扯进那桩难以忘怀的仇杀中,她不想我跟着她一起冒险,她是在乎我。
所以,我用安静的态度尊重她的意见,放手一段时间,给自己增添一段无期徒刑。
其实,我有许多未出口的话想同她说。譬如我身上积蓄了无数年的深湛修为,我可以助援一臂之力,还能为她保驾护航,我们可以结伴游历九洲万域,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同生共死,同舟共济。
可告别时,我除了依依不舍的流眼泪,什么都没说。
我不想让她陷入选择的困境,不想为难她,我有大把时间,我可以等她,用等待换取一份希冀渺茫的天长地久。她说过,待有朝一日会回来,虽然只是可能。
目送她在碧落苍穹里被云海隐没,我忽然觉得,有一些东西也随着她的辞别而渐行渐远。
她离开后,我惆怅了一年。
不吃不喝不闹腾,蹲在山门前那两墩石狮子旁,化了原形,目光平视九重天,期待她凯旋而归。
用一年的时间去思念一个人,真傻。
不过,在日复一日的漫长等待里,我心绪变得粗暴而浮躁,上次一个普通人类路过,不经意踩塌一片叶子,我居然一反常态的谦和,怒气蹭蹭蹭的往上涨,挥手斩了那人首级。
提着他的脑袋,我当场傻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浮躁。
千年之后,我明白了。
因为她失约,她的出尔反尔。
与薄艾分别半年之后,因粒米未进之故,营养供给不足,身体里的脂肪迅速消退。我减肥得效,瘦回了曾经羸弱的样子。
可是,她在哪里,视野内是缥缈天地之间浓浓的萧索与苍茫,山脚下有朴民务农,云缭霾绕间,哪里有她的身影。
我赌气,我怨怪她的言而无信,所以我杀人泄愤。
可我不放弃,尽管心里失望,也仍自欺欺人的想。也许她下一刻就回来了呢,万一她回来看不见我,岂非一失足成千古恨么。
这样荒谬的托词给了我慰藉与耐性,我决定继续等候。历经沧海桑田数度天劫,穗剑山的掌门都换了两代,我被遥遥无期带来的困倦催眠,坚持了几年,终于在一幕冰天雪地里闭眼。
须臾间,就过去一千年。
漫长的时间段,我用沉睡消遣。苏醒后,想起彼时薄艾的话,如果那时我失约未至,但你还记得我,那么就来寻我吧。
于是,为了寻她,我进入九重天境。
如今的神仙们风调雨顺,过着优哉游哉的逍遥日子,修为基本荒废,比起远古洪荒时代简直相去万里。我轻而易举混迹在诸仙之内,暗中四处探访,几乎将九重天掘地三尺,连那老神帝的卧室榻底的被褥都翻了三次,却没找到有关薄艾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我粗心大意,过程中有所遗漏。
我这样安慰自己,心里浮上一个愚蠢的念头:既然我找不到她,那么就想法子让她主动来找我。
为了引人瞩目,我显出身形,在九重天上翻箱倒柜,闹了个鸡犬不宁,最后被老神帝联合许多神仙押去了婆娑天牢,与一群饕餮梼杌囚禁一处,仿佛回到了世纪初,宇宙乾坤一片混沌的那个时代,无日月星辰,万物规准,有的,仅仅是是魔兽狰狞的面目与嗜血的咆哮,以及足底三昧真火无休无止的灼烧。
我的身躯在火海里腐蚀燃烧,一次次被焚为灰烬,再一次次涅槃重生。
好在三昧真火只是盘古死前留下来的几缕心火,并非混沌中心的无极之物,烧不坏我的根基,除了需要忍受炽热与灼痛,倒无性命之虞。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与生不如死毫无区别。是什么,支持我强硬到现在。
可笑的是,我掘地三尺寻访的人,就幽僻在我隔壁比邻而居。
我想,如果薄艾的好奇心没有那么强烈,如果饕餮被鞭策时没有嚎得那么惊天动地,如果她没有被吸引过来,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大概后来的我会过得更好。基础的爱情没有那么弥笃,许多年以后,我或许能够忘了她。
当与千年前记忆中判若两人的薄艾出现在我视线中时,心里的五味杂陈,无法言喻。
因我化的是草本原型,世上也不止我一株君子兰。她只蜻蜓点水般觑了一眼便转移目光,自去拷问饕餮去了。
晚间,我用了暗度陈仓之法塑造了一个与真身一模一样的假型留在原地,真身则施展隐身术敛声息语溜出炼狱,在一间幢装潢奢侈,金玉满堂的宫殿内找到了她。
可与她同在的,还有一个男人。不,确切的说,是一位神仙,且还是青年神仙中的天之娇子,光环贵公子,神帝膝下唯一的太子。
薄艾称他为画中仙。
呸,娘们兮兮的名字,真土!
但扪心自问,他当的起这几个字,人如其名,不染纤尘,飘袂谪仙。
我附身在厅柱上,暗中偷窥他们的行为举止,还好,保持着距离,相待以礼,没我预想得那么糟糕。
晚间,画中仙告辞离去,我显形在薄艾面前。
她云淡风轻睇我一眼,挥手,语气里有倦怠。去御膳房端一碗燕窝来。
她当我是她殿中的仆役,她第一眼居然没认出我!
信手拈来一碗燕窝,我恭恭敬敬的递给她,那些等待生涯里的所以辛酸与九重天上烈火焚身的委屈,统统寄托在那碗粥里,被她三匙两勺喝了下去。
她将碗递给我,似乎想开口说话,在仔细端详了我半天后,猛然睁大了眼睛。
四目相对,我看见她的眼神由初时的迷惘逐渐变成疑惑,再被讶异取代,最后进化为震惊。
她结结巴巴吐出两个字,净靥。多年前,她亲口给我起的名字。
沉淀了猴年马月的心,在这一刻决堤得一塌糊涂。我促然将她拥在怀里。像揉碎一般,用了很大的气力,仿佛这些年抑郁的宣泄。一千多年了,在凡间,十多个轮回都已过去,那时的约定糜烂如戏。我忍不住啜泣,眼泪无声无息滑入她发髻。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用了一夜的时间,她将她这一千年的所见所闻以及复仇的进展删繁就简的一一阐述,我聚精会神的听着,生怕错漏一个字眼。
听她面无表情的叙述,我很想打断她,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空虚与望穿秋水一五一十倾诉于她,但到底还是没说,烦恼都过去了,人活着要向前看,水无法回溯,时光不会倒流。
可有些时候,向前看未必就一定能狂欢,现实反而与希望背道而驰,越妄想越失望。
她的仇已算沉冤得雪了,飞升时,她偶获奇遇,得高人前辈传授仙法,彼时那些因贪婪簋砉芙蓉而杀得她家破人亡的真凶全部被她斩于剑下,她飞升的初衷完美收官。
但她并不打算按照约定那样堕仙,返回凡间,我们一起生活的她的故乡,她要留在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