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太大声,将人摁到方椅上后,细着嗓音劝:“程哥儿,你安稳坐好,回去姐姐给你做扇子。”
姜锦程荡着小腿,点头咧嘴:“五姐姐,我乖的。”
姜宝忆起身,犹不放心,“你若不听话,往后我不跟你一块儿来了。”
姜锦程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仰头保证。
幸好方才进门时,姜宝忆扫了眼那棋盘布局,约莫心中有底,便把地上和榻上的黑白子都捡回棋盒里,那棋盒应是羊脂玉做的,触手温凉细腻,她分好棋子,凭着记忆开始复原棋盘。
与此同时,屋内躺着的人耳朵动了下。
姜宝忆收拾完棋盘,又将案上摆放的书籍原样放好,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影,抬头,姜锦程拔腿穿过了书架,直冲内里。
后脊登时一麻,姜宝忆急的小脸全是细汗。
隔着珠帘,看见姜锦程蹑手蹑脚走到藤椅前,乌黑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姜宝忆。
姜宝忆拼命摇头,示意他住手。
姜锦程狡黠的笑着,随即伸手,把覆在男子脸上的书本拿了起来。
一瞬,姜宝忆屏住呼吸。
藤椅上的人似乎正睡着,皮肤如冷玉般滑腻而有质感,五官俊美挑不出一丝瑕疵,通身上下散出干净矜贵的气息,交叠在胸口的双手又细又长,月白襕衫勾勒的身形,飘逸清俊。
姜锦程把书往她手上一拍,泥鳅一样钻出去就跑。
姜宝忆大气不敢出,翻开书后,她慢慢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把书盖回到男子脸上。
倒退着,猫儿一样静悄悄退出内屋,而后,拎起裙子去追姜锦程。
带起的风扇动纸张,发出轻微的呲嚓声。
修长如竹的手覆在书封,往下拉开一截,露出一双狭长俊美的眼眸。
正是周启。
棋盘上的布局与方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错,就连旁边翻开的棋谱,折叠的页数也是自己走前打开那页。
周启夹起一枚白子,门外传来一声喊:“大哥,我回来了。”
周家二郎周临,撩起袍子大步进门。
白子落下,瞬间让势均力敌的局面扭转,黑子无力回天。
周临哀嚎:“又输了。”
周启笑:“习惯便好。”
“可认得那两人?”他声音清淡,往外瞥了眼,可见嫣粉色身影在葱绿树木间走动。
周临探头看了眼,道:“不认得。”
摸过桌上一盏茶,忽然想起什么:“许是姜家姐弟,母亲说今儿要来新学生。”
周启问:“光禄寺丞姜大人家?”
“是,素日从无来往,也不知母亲怎就答应下来。”
周启走到楹窗前,面容挟着淡淡的笑意。
曲起的手指叩在窗棂,少顷,道:“前几日庄子那笔烂账,你找来给我。”
......
晌午,周夫人留姜宝忆和姜锦程用膳。
本该回大理寺的周启出现在膳厅,姜宝忆看了眼,便有些心虚的低头,小手揪着帕子不敢看他。
周夫人温和且没有架子,席面上的饭菜精致可口,然姜宝忆怕程哥儿再惹出什么事来,故而着实没尝到滋味,一双眼睛竟盯着程哥儿去了。
饭后,她赠上舅母吩咐的礼物,便与程哥儿去往书堂。
程哥儿落座,姜宝忆就在书堂旁侧的暖阁中等他。
纱帐垂落,偶有轻风勾起微动。
桌案上堆叠着几本账簿,姜宝忆信手翻了翻,她看的极快,边看便撕下花瓣塞进书中。短短半个时辰,她就有些百无聊赖了。
周启推门时,姜宝忆打了个哈欠,左手托着腮,右手捏着一朵芍药。
脸庞周遭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兜帽下的小脸,莹白如玉,她很瘦,裹在披风里单手也能抱起来。
周启收回视线,轻咳一声进门。
姜宝忆愣了瞬,旋即站起来小声道:“大哥哥。”
周启嗯了声,坐下。
姜宝忆瞄了眼他,手指禁不住捂在荷包上,心跳猛地急促起来。
她捏着绢帕边往外拉,动了下,周启抬头,不解的看向那枚绣着蒲兰的荷包。
姜宝忆满头大汗,叠的齐整的绢帕被风一吹,簌簌展开。
周启闻到一股女孩身上的清香。
“大哥哥,这是我长姐绣的帕子,送你...”
声音像是从唇角间飘出来,很轻,怕人听见。那张小脸通红,黑漆漆的眼珠惊慌的看着门口。
周启没接,道:“我有帕子。”
言外之意是拒绝。
姜宝忆咬咬嘴唇,往前挪了步,不放弃的解释:“大姐姐绣了好几日,纹路针法都很好....”
“这几本账簿的差错你全都能看明白。”周启合上最后一本,确认所有花瓣覆盖处皆为之前认定的纰漏所在,眸中诧异一闪而过。
本是周家京郊几处庄子管事做的假账,寻来好几位账房先生,用了三日才盘查完毕,她却能在半个时辰内悉数对出,连笔墨都用不到。
周启掩下震惊,不动声色盯着她。
“嗯。”
周启吁了口气,温声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姜宝忆茫然的蹙着眉心。
“大理寺有个案件积压了十几年的账簿,你能不能帮我对一下账。”
“有多少本啊?”兜帽滑下来,露出乌黑的发,粉色珠花微微一颤,小姑娘的眼里满是疑问。
周启神色凝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总计二百三十六册。”
抬头,却见姜宝忆如释重负一般,轻快地点头:“好呀。”
比预想的要少。
“此事绝密,回去后你不得与家人透露。”
“嗯。”
周启站起来,姜宝忆以为他要走,捧着帕子慌慌张张靠近。
“大哥哥,那你能收下帕子吗?”
细白的掌,左手食指满是针眼,周启伸过去手,接下帕子:“替我谢谢你姐姐。”
送出了帕子,姜宝忆高兴又轻松,连连点头:“大哥哥真是好人。”
下学已是傍晚,上车时周府管家提来一个精致的食盒,道是大公子的回礼。
回府,姜瑶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打开,看见各种口味的糕食后,不禁有些沮丧:“就只这些?”
姜瑶不重口欲,原想着会是珠钗耳铛之类,再不济写封回信也是好的,哪有回赠女子糕食的。
可转念一想,周启肯收帕子,又回赠礼物,那他心里定是喜欢自己的,如是安慰,姜瑶脸上不觉染上一抹潮红。
她将食盒往姜宝忆面前一推:“知道你贪嘴,全送你了。”
姜宝忆早就被香味勾的小腹咕噜咕噜响,闻言高兴的道谢,姜瑶笑她孩子气,在碧蘅院坐了会儿,就被苏氏叫回春晖堂学规矩。
姜瑶去年及笄,苏氏手里便有络绎不绝的拜帖,姜瑶生的俊俏,性情又随了苏氏的爽朗善良,自小跟随苏氏见过不少女眷,是她们心头顶好的娘子人选。
成亲讲究门当户对,纵然苏氏觉得姜瑶是掌中宝,却也不敢高攀太甚,比方那周家,苏氏就从未动过心思。
周府做糕食的厨子是从江南请来的,做出的口感芳香恬淡,姜宝忆吃了好些,夜里也就没再用膳。
原想倚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后来竟慢慢昏沉过去。
这一睡,入了一场极其可怕的噩梦。
梦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姐姐姜瑶。
梦里的她正在赏花宴上,穿着天青色牡丹团花褙子,里面是件束腰齐胸襦裙,乌黑的发簪着缠枝牡丹花纹步摇,身旁则站着位气质卓然的男子,因为是背对着自己,姜宝忆总也看不清他模样,只是两人相谈甚欢,那男子还低头为姜瑶摘下落在发上的花瓣。
随后姜宝忆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个花绷子,抬头,周遭景致早已变幻,而姜瑶正跟自己一起往花绷子上扎花,只是她没甚耐性,扎了几下后气急败坏的扔了:“罢了罢了,你帮我绣,横竖我嫁过去,有婆子丫鬟帮衬,不用自己动手。”
指肚摩挲出青竹纹图案,姜宝忆尚未开口,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耳中传来哭声,睁眼,姜瑶哭的双眼通红,神情悲恸。
“周启瞎了,宝忆。”
“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治不好了。”
“我去看他,他不肯见我。平阴侯世子上门提亲,母亲应下,我没法子。”
姜宝忆想劝她,喉咙如何都发不出音,只觉鼻间传来浓烈的腥味。
锐利的兵器声破空而来,哭喊惨叫撕扯开巨大的血口,喷溅而出的血液如同水柱一般沿着雕花大门哗哗淌下,她被猛地推了一把,摔在地上。
余光却看见大姐姐被几个士兵挤到暗门处,布帛扯碎的声音击破她的耳膜。
姜宝忆挣扎着爬起来,而传说中瞎眼的周启,此时此刻正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穿甲胄眉眼清冷,宝忆抓着他的衣袍,求他救命。
冷冽的眸光倏地朝她瞥来,声音仿若阴曹地府般阴戾。
“别留一个活口。”
姜宝忆猝然惊醒,苍白的小脸浑无血色。
余嬷嬷和翠喜被她的惊叫声吓了一跳,以为她是魇着了,上前递来清口茶,安慰着给她擦去脸上的汗珠。
余嬷嬷念叨:“昨儿听姑娘说周家郎君为人温和,临走又送了那样好的吃食,今儿姑娘不好空手去,老奴昨夜做了几枚玫瑰酥糕,权当知晓人家好意。”
回头,却看姜宝忆怔怔的躺着,双手紧紧攥住被沿,眼睛直愣愣盯着顶上帷帐。
“姑娘?”
余嬷嬷又唤了声。
姜宝忆被她唤回神来,才知道原是一场骇人的梦。
洗漱上妆到后面用早膳,她都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不停回想梦中场景,走路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进门打眼看见姜瑶,姜宝忆的脑子嗡的一声响。
姐姐今日穿的衣裳,正是梦里那件天青色牡丹团花褙子,里面,也是束腰齐胸襦裙。
舅母苏氏张罗收拾程哥儿的书籍册子,走到近前将东西全压到宝忆手中,笑道:“赶紧上车,省的迟了夫子责罚。”
姜宝忆艰难地动了动脚:.........
不是很想去了。
-完-
第3章
◎我能看看你左手腕上的珠子吗◎
暖阁新置了铜制雕寿字锦纹熏炉,进门后便觉得温暖宜人,连同桌上的花香一并扑入怀里,姜宝忆穿着的披风就有些热了。
时辰尚早,她坐在玫瑰椅上,心里反复回味那过于逼真的梦境。
愈想愈觉得离奇,此时也不复初醒那般惊惧,除去几分讶然外已经慢慢平息下来。
听见脚步声,姜宝忆抬头往门口看去。
薄光如雾,落地宽屏后绕出一清隽修长的人来,雪青色襕衫将他本就出挑的容貌衬的愈发干净清爽,腰间束着的银灰色嵌玉腰带,上面悬着个银线绣边的荷包,他面色挟着笑意,进来后便把手中食盒放在案上。
“大哥哥早。”姜宝忆起身福礼,看见他眉眼的刹那忍不住与梦中罗刹对比,一个面若含春,温和儒雅,一个凶神恶煞,阴鸷狠辣,她悄悄收回视线,不由在心里笑自己胡思乱想。
周启来之前,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补脑的银耳何首乌羹,今日账簿繁多,需得用些气力,姜宝忆娇娇弱弱,听母亲说她自幼多病,想来身子是不大顶用的。
陈年旧案,许多事情不宜摆到明面上大张旗鼓的盘查,遇见她,纯属机缘巧合,这桩积压甚久的案子,盘根错节,他费尽心力耗时数月才从杂乱无章的布局中找出一丝线索,便是这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封存数十年,终见天日。
只是涉及的官员如今尚在朝堂任职,稍有风吹草动容易打草惊蛇。
姜宝忆有些为难的看着黑乎乎的汤羹。
“大哥哥,我早上用过饭了。”
周启起身,贴心的盛出一碗递到她面前,和声道:“昨夜我吩咐他们做的,银耳香菇还有木耳都是提前发泡好,用的是嵩山何首乌,博白桂圆,另加了鹌鹑蛋,高汤炖煮半个时辰,便用一碗吧。”
盛情难却,姜宝忆在周启充满善意的注视下,屏住呼吸一口喝完。
那股汁液的苦涩沿着舌尖滚进喉咙,落在胃里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脸皱成一团。
周启满意的收起食盒,外面这才响起搬弄箱匣的动静。
隔壁是书堂,另一侧则是花园,这处暖阁鲜少有人过来,如今四下暗处安排了守卫,防的是有人不经意闯入。
两人对面而坐,姜宝忆先从箱匣中抱出十册账簿,依序摆放在自己面前,旧书籍的腐朽味有些呛鼻,她取出帕子,仔细擦净手上的湿汗,开始翻看。
周启转身去拿纸张的空隙,回头,她已经走马观灯一般翻完半本,眉心拢成一簇,手下动作飞快。
他默了瞬,随后把纸笔放到姜宝忆容易够到的位置。
暖阁内的炭火时而发出噼啪声,用的上好红螺炭,没有烟气,日光从雕花窗牖投在她身上,她皮肤过于白皙,被光一照像是蒙了层纱,浓黑的睫毛不时抬起又垂下,扫过账簿数目时,右手在案上不觉点触,然后翻页。
昨夜用膳周启特意询问过母亲,缘何会让姜家嫡子过来读书。
府里的夫子名动天下,曾是周启恩师,年迈后出于情谊继续在周家教学,手底下跟着三个学生,周家三郎周澹,平阴侯二郎景子意,再就是中书令兼矿监税使刘相幼子刘琛。
姜家老大人虽然二品致仕,但后来嫡女也就是姜宝忆的母亲姜雪与夫君和离,孤身一人从江南折返回京,不过半年,姜雪前夫牵扯到一桩谋逆案,被斩当日,姜宝忆出生,因为和离早,故而姜雪和姜宝忆并未受到牵连。
只是先帝有意边缘化姜家,姜老大人亡故后,姜宝忆的舅舅纵然为官十几载,也只做到从六品光禄寺丞的位子,再未得到提拔。
周家和姜家素无来往,于情于理姜家不该托人上门。
母亲道闺阁时与姜雪是手帕交,如此应下也是可怜姜宝忆处境,年纪尚小就没了母亲照拂,祖母年迈,舅母顾不周全,姜锦程能进私学,姜宝忆舅母合该知道是托了谁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