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性子,忒不近人情,她不是你手底下的官员,帮忙是情分,可也要掂量她的身子,往后可不许了。”
周启低头回道:“母亲教训的是。”
又问周临:“姜锦程那边如何?”
“放心,下学后跟三郎在那疯玩,根本记不起他还有个姐姐。”
周夫人在周启抱来姜宝忆的时候,就着人去姜家送信,道晚上留他们姐弟二人用膳,饭后亲自送回。
姜宝忆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醒来已是暮色四合,院里点了灯,盈盈光火透过纱帐照进来。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外面人听见动静,进门挑开纱帐,笑道:“姑娘可算醒了。”
才知自己是在周夫人的西跨院客房。
她被领去膳厅时,周大人刚好从京兆府回来,一家人满满一桌,姜锦程跟周澹已经吃完,趴在旁边榻上翻弄小物件。
周夫人拉她坐在右手边,再往右依次是周启,周临,左侧周大人挨着周夫人,饭菜的香气让她忍不住咕噜一声。
周临笑:“可要好好补补,省的再掉肉。”
姜宝忆乖巧回道:“谢谢大人和夫人招待。”
脸上还有睡觉压得红印,周启斜瞟了眼,夹了片春笋到姜宝忆碗里:“今日辛苦你了。”
十足的官腔。
周临啧啧,也用公筷夹了一片粉蒸肉过去:“宝忆,吃肉补肉。”
姑娘家大都喜欢吃的素净,晌午他让厨房做的饭菜也都是时蔬类不油腻的,姜宝忆吃了许多。
周启自然暗道周临不体贴。
他吃饭时,余光不觉往左边扫了眼,只见姜宝忆先是夹起那片竹笋,周启嘴角上挑,然下一刻,却见她把竹笋拨到碗边,低头吃掉油腻腻的粉蒸肉。
他愣了下。
姜宝忆又夹了一片,吃的齿颊留香,很是满足。
碗边的竹笋,此时稍显多余。
饭后,周夫人特意备了几份礼物,托姜宝忆带回去给姑娘分一分。
她原只给宝忆准备了,可又怕宝忆在姜家不好自处,便每个姑娘都另备了一份,如此也不会让她受人排挤。
外面天黑的透彻,周启登车与他们姐弟二人同行。
姜家一早得了消息,一行人浩浩荡荡等在大门口。
除去春晖堂的苏氏和姜瑶,栖香阁的二姑娘,墨韵馆的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精心装扮,满怀期待的站在苏氏身后,翘首期盼。
周启下车时,苏氏与姜瑶上前相迎。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曳,饶是在如此昏暗的的灯光下,亦能觉出周启清和矜贵的气度,如同青竹,更像松柏,通身都是令人可望不可即的疏离。
姜瑶的脸倏地通红,往前厅走时,苏氏还暗暗嘱咐她莫要失了仪态。
可自己一转头,招呼下人上茶时,根本就难掩欢喜,言语间遮不住得意。
多少年,府里没有挂鱼袋的官员上门了。
姜瑶亲自端了盏茶过去,还未开口,腮颊已然红的火热。
周启客气道谢,低头喝茶时,看见姜宝忆站在姜瑶身边,纤瘦细小的人裹着雪白的披风,说不上是乖还是可怜。
他没坐多久,依着母亲吩咐送完礼物后,便起身离开。
人刚走,前厅就热闹起来。
姜瑶在众人的羡慕下,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一打开,看见五支不同图案的珠花,牡丹,海棠,玉兰,石榴花还有桃花,成色极好的玉石,雕工也是上乘。
她又款款走到绢纱前,素手摸在花样新颖的布匹上,嘴角忍不住翘起。
“五妹妹,我们都跟你沾光了呢。”开口的是栖香阁的二姑娘姜昭,相貌脾气跟她生母李姨娘一模一样,明丽而又咄咄逼人。
话音刚落,姜瑶就皱了眉头。
姜宝忆摆手道:“哪里是为我,方才他明明说是周夫人感谢舅舅之前帮忙,寻着机会送上回礼,二姐姐别想岔了。”
姜瑶反应过来,抬头嗤笑姜昭:“不会说话就别说,尖酸刻薄上赶着找骂呢。”
这种场景众人都习以为常,故而姜昭只是暗暗咬牙,不敢与她明面冲突。
墨韵馆的三姑娘姜晗和四姑娘姜兰也是像极了自己生母顾姨娘,绵软如水的性子,总是极好说话。
她们待姜瑶选完珠花和布匹后,又等姜昭翻捡完,这才不慌不忙各自挑了喜欢的。
剩下那些,便留给姜宝忆。
是一对桃花珠花,粉粉的倒是衬姜宝忆的年纪,只是那匹绢布则过于寡淡,是清凌凌的月白色。
......
仲春,天气转暖。
苏氏接了齐家的邀帖,要带姜瑶去赴赏花宴。
齐大人与舅舅曾是同窗,齐家四郎刚中进士,又生的一表人才,故而苏氏对他很是满意,千挑万选见过人后,决计让姜瑶去见见。
姜瑶千百个不愿意,又不敢忤逆苏氏,故而故意拖着姜宝忆一同,上车时,苏氏狠狠给她一记白眼,姜瑶权当看不见。
齐大人如今任太府监,官途与姜宝忆舅舅相似,两人关系也就处的很是微妙。
周启复查的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其中有一册恰恰需要与太府监核实,平素不便,适逢齐家开赏花宴,他便趁机前来拜访,即便被人瞧见,也不会多想什么。
周启下马,正巧看见姜家马车被管家牵引着去往后院。
他进门,抬头往曲折的甬道扫去,觑见一抹嫣粉色身影,挪着小碎步急急跟着前面人,生怕撵不上。
-完-
第5章
◎周启见她发髻蓬松,簪着的珠花几欲掉落◎
齐家花园正是百花争艳时,牡丹芍药擎着花苞绽放,墨绿色的枝叶层层叠叠如水浪一般涌动,淡淡的香味不绝如缕的窜进鼻间。
姜宝忆无心赏花,因为她迷路了。
舅母和姐姐单独与齐夫人聊天,她就跟着丫鬟来到外面闲逛,去了趟净室,出门发现给她领路的丫鬟不见了。举目望去,这一大片的花丛着实纷繁靡丽,却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她在花丛间转来转去,愈发晕头转向。
更可怕的是,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是正常走路,倒像有人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她绷着小脸,紧张的藏住呼吸声,跟猫儿一样躲在墨玉牡丹丛下。
心跳随着脚步声而变得剧烈,她辨不清来人方向,只能从被风撩乱的花间知晓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她身后。
思及,姜宝忆忍不住偷偷侧脸,却在一瞬吓得双腿一软。
的确有个人静悄悄站在她身后,挨得极近,见她往后跌倒,那人伸手一把拽住她胳膊,轻而易举将她拉了起来,伴着一声浅笑。
“大..大哥哥,怎么是你?”姜宝忆拍着胸脯,像是死里逃生一般。
周启眉心微蹙,抬手,扶正她发间的珠花。
“你以为是谁?”周启声音清润,看她时眼中沁出笑,“不是同你舅母和姐姐一起来的么,怎自己一个人在这转圈?”
他进园时远远看见粉色身影跟蝴蝶似的没头乱撞,既着急又不敢声张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好笑,他本来没打算捉弄她,只是走到身后就生出想吓吓她的意思,还没伸手呢,她扭头倒把自己吓着了。
果然跟兔子一般胆小。
“她们在聊天,我觉得闷出来溜达溜达,本来有人领路的,可她不知去哪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周启身高步幅大,姜宝忆怕被他落下,便加快脚步跟着追,周遭的芍药花枝勾上裙角,将人往后一拽,布料发出撕裂的刺啦声。
周启回头,看见她手忙脚乱低身去解衣裙,还不时抬头确认他没走远,遂折返回去,在她脚边蹲下身去,骨节分明的手指三两下将衣裳从花枝间解开,拧了个丑巴巴的花样,垂在裙角。
周启站起来,日光穿过树枝在他面上投落出交错的阴影,他的唇轻轻抿着,线条分明的脸庞如墨色染出的绝美,干净而又儒雅。
“走吧,不着急。”
“谢谢大哥哥。”姜宝忆比他矮了一大截,说话需要仰着脖颈,周启走在她左侧,伸手隔开横出的枝杈。“你来这儿,是有公务吗?”
“嗯。”周启扫了眼斜对面几个人,随后领着姜宝忆悄无声息拐进甬道,在葱茏树木的掩映下,他很快将人带到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门窗紧闭,院门口有两个小厮守着。
“宝忆,帮人帮到底,上回你帮我盘账,只剩下最后最关键一环,只是此事需要私底下秘密进行,你可愿帮我涉险一次?”周启与她立在墙根下,警觉的盯着守门的两人。
姜宝忆双手贴着青砖,冰冷的触觉让她忍不住缩回手指,她几乎没有犹豫,听完就点头应道:“大哥哥,我们算朋友吧。”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周启也认真答她:“算。”
“大哥哥,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那你以后能不能...”别把刀插到姜家。
她欲言又止,雪白的腮颊浮上一丝犹豫,可还是咬牙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对朋友包容点,别为了小事生气就要杀人。”
最后俩字几乎听不清,可周启还是听到了,他很诧异,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可看姜宝忆不像是在说笑话,便也耐心解释:“我是在大理寺当值,可国有法度,即便是官员也不能徇私枉法,凭个人喜怒决定旁人生死。
你放心,纵然日后你对不住我,我也不会做那般禽/兽之事。”
姜宝忆连连摆手:“我不会对不住你的,大哥哥,真的。”
她巴不得讨好他呢,怎么敢得罪他。
周启托着她从后边楹窗进去,随后两人径直去往书架后的桌案处,房中搁置的都是书籍,还有齐大人的公文案卷,姜宝忆跟在周启身后,发现桌边的三足缠枝花纹熏炉的香还未熄灭,桌上也有待客留下的茶渍,痕迹未干。
不久前应该有人来过。
周启绕着书案走了一圈,然后开始摩挲找东西,姜宝忆蹲下去,小声问:“要我帮忙一起找吗?”
歪头时,那对珠花微微颤动,她不似周启这般冷静沉着,虽然强压着心神,到底还能瞧出眼底的紧张。
周启俯身去够长条案底的凸起,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楚,且这长案右侧连着塌,有一丈多长,手指根本触不到。
鼻间一痒,周启往后避开,姜宝忆从他面前爬了进去,她身量纤瘦,正好能进去,爬到凸起处,她刚要把手放上,周启道:“等一下。”
“你将那机括样式与我仔细说说。”
姜宝忆说完,周启屏息抬手,做了个左旋的姿势,姜宝忆依样拧动,书案旁边的宽榻发出低沉的声音,自塌沿分开显露出地砖下的暗格。
匣中用牛皮纸包着两卷书,周启打开翻看两页后确认是要找的旧账簿,他有些懊恼没有带来整理好的缺漏册子,而眼前这两本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誊抄。
那么便只有两个法子,若不然强行记忆这两本账簿,若不然是让宝忆想起那二百三十六册中全部详情,不管哪一种,都是极不可能的。
扭头,看见姜宝忆不知所然的样子,周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宝忆,有一件事情很棘手。”
“之前你帮忙核查的账簿,其中有一册内容与这两本所记为同一年出入库账目,只是很多数据都有偏差,缺漏,你能不能....”
“我先看看可以吗?”
周启把两本账簿在她面前展开,只一眼,姜宝忆就喃喃道:“我记得,是头一日看的第四十八册 ,这里应该在第九页,只是出入项多了四种,价格也是不对的,贵了五钱,账目总体就多出来四百两。还有这里,应该在三十五页,第六竖行,蓖麻的数量和单价都翻了倍....”
她不疾不徐的翻看,一一说出其中差异,只是翻了几页后,忍不住看向周启:“几乎全都不一样了。”
“那你能悉数找出吗?”周启攥住拳头,目光警觉的扫向门口,他耳力好,能听见那两个小厮说话的声音,而在前厅待客的齐大人,想必不久也会归来。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姜宝忆如实答他。
“多久。”
“一个时辰。”
“太久,会被人发现。”周启摇头。
姜宝忆想了想,随后拿起其中一本坐到圈椅上,细声细语说道:“给我一刻钟时间。”
比起记忆二百三十六册账簿,她更有把握在短时间内默背过这两本新的账簿,姜宝忆飞快的翻页,记忆,那些繁琐的数字与支出账目收入脑中后,她就赶忙去扫下一页,屋里光线不好,对于记忆更是增加难度。
周启看出她偶有紧皱的眉头,便取来灯烛,点燃后用手移到她面前,那人没抬头,只是明显翻页速度加快。
未到一刻钟,周启听见院内那两个小厮同人说话,而声音正是他来会客见过的齐大人,他忍不住低头:“宝忆,还有多久。”
冷不丁被打断,姜宝忆闭上眼睛,唯恐脑中的账目消失。她无暇回应,只是手指簌簌往后翻页,当她能听见脚步声时,忙合上账簿,用牛皮纸重新包好,放回匣子。
与此同时,她钻进桌案下,待周启灭灯,将匣子放回地砖时,扭动机括。
门咔哒一下打开,齐敏进来。
周启躲在博古架后,目光盯着书案底下的柜子,方才来不及带她一起躲避,便见宝忆飞快拉开柜门,闪身藏了进去,幸好她身量瘦小。
齐敏来到案前,从桌上拿起一沓纸,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伸手在案面上摸了下,神情肃穆,他慢慢踱步到书案后,眼睛却是看向屋内四处。
熟悉的房间,一旦有什么异样,很容易察觉出来,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是进门那一刻,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一个时辰前,他刚在此处送走大理寺少卿周启。那人年轻有为,见地老到,谈话间引着自己往数十年前的旧案上走,为官在世,若说两袖清风根本做不到,可他也尽力明哲保身,除去十年前那桩事,他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齐敏来自南地,身形矮小,他钻进去与姜宝忆那般扭动机括后,又去检查了地砖下藏着的账簿,待实在没发现异常,前厅又有人催促时,这才重新整理好,出门去宴席。
周启与姜宝忆亦是从后窗跳出,宝忆很轻,他握着那细腰就将人抱下来,两人蹑手蹑脚离开庭院后,沿着花园的甬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