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看着她,明媚的眸中闪过些许羞涩与紧张,虽然看的出害怕,却还是强撑着双手捧住自己脸的姿势,能觉察出她手心的汗,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
周启没想到会有这般意外的一幕。
他想过他会娶宝忆,却从未想过这话会先从她嘴里说出来。
且极其的不真诚。
不坦白。
他审过那么多犯人,一眼便能瞧出宝忆是怀着目的说的。
为了什么?
大抵是怕自己由爱生恨,厌恶了姜家。
周启皱眉,几乎立时想起从前宝忆说过的话。
我们是朋友,大哥哥你不会插朋友一刀对不对?
在她眼里,自己就是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因为一己私情而对别人痛下杀手的人?
周启拎了拎唇,想从她手中移开脸。
姜宝忆紧张的抱紧些,可到底心虚,又抵不过周启的力气,被他冷不防撤开脸,当即落了空。
羞愧,难堪。
瞬间让姜宝忆面红耳赤。
她站在原地,不敢再看周启。
就像做错事等着挨训。
她咬着唇,脑袋愈发往下低垂,视线所及,能看到周启靛蓝色袍尾晃动,皂靴缓缓往后退去。
此时没风,宝忆浑身都是汗。
她现下有点后悔,不,是很后悔。
怎就一张嘴说了胡话。
房中静悄悄的。
每一寸呼吸都像是凌迟。
姜宝忆想走,可脚跟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尤其是被周启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也不言语,就这么冷冰冰的望着自己。
不说话,却叫人不敢逼视。
“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审犯人的口气,不近人情。
姜宝忆默默点了点头,不敢出声。
“有些话要深思熟虑,才能开口。若非出自真心,便是敷衍了事,对旁人的极其不负责任,你可明白?”
“我明白的。”姜宝忆绞着帕子,声音喃喃。
“你回去好生想想,想清楚了,再同我回话。”
夜深人静,周府书房
周启已经盯着手里的案卷看了半晌,至于上面写的字,他是一个都未看到心里。脑中全是小姑娘红着脸羞愧难当的表情,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过分严厉,吓着她了。
可那样的话,又岂是草率脱口而出的。
相悦之事,必定发自肺腑,纯善至极。
他看的出,宝忆根本没往深处想,与她而言,婚姻只是日后必经之路,她可以嫁给叶远洲,便也可以嫁给他周启。
无关喜欢,只是便利罢了。
周启叹了口气,将烛火拨旺。
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过于严苛。
她既然主动开口,自己欣然接受便好了,何苦执着喜不喜欢,横竖娶进家门,好生护着,总有一日她会明白。
可,又不甘心。
整夜未睡。
碧蘅院倒安静。
起初姜宝忆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一想到自己白日与周启说过的话,就蒙起头来羞得直想钻进地里。
可后来约莫困了,又加之蒙着被子闷,竟渐渐昏睡过去,这一睡,便足足五个时辰。
姜瑶出嫁,整个姜家都欢天喜地,燃放的爆竹与红绸交相辉映。
景子墨与姜瑶相携而行,叩别了双亲,姜瑶坐上花轿,景子墨骑上高头大马,喇叭唢呐齐齐吹起,热闹的乐声震天响。
姜宝忆扶着眼眶通红的苏氏,劝道:“舅母别难过,姐姐三日回门就能见着了。”
苏氏点头,拍拍她的手。
平阴侯府与姜家隔了两个坊,并不远。
苏氏扭头,自人群中瞥见周启投来的视线,不偏不倚,正是看向自己身边的宝忆。
她心下了然,自打宝忆去周家陪读时,就能瞧出周启的心思。
那不是哥哥对待妹妹,是男人对待女人。
苏氏虽然想给姜瑶说门好亲事,可也有自知之明,周启压根就没正眼瞧过姜瑶,更何况,当年-----
想起当年,苏氏又不得不想起姜雪。
当年姜雪与周夫人是手帕交,成婚时还各自打趣,若一儿一女,便结成亲家,另外那人不肯依,插话道,“我家三个儿子,阿雪若是生个女儿,可得紧着我们先挑。”
可惜了。
三个儿子,全都死了。
苏氏叹了声,与宝忆说道:“我回屋收拾衣裳,你不用陪我。”
景子墨大婚,周启本不用到女方这边接亲的,可他还是来了,却不是以男方身份,比平阴侯府来的都早,且新娘子出阁前,周启已经和姜越下了好一会儿的棋,也不知两人私下聊了什么。
姜宝忆自然要避着他走,苏氏回屋后,宝忆便悄悄折返回碧蘅院,谁知刚拎着裙子站定,身后就传来不冷不淡的一句话。
“想好没?”
被当场抓住。
姜宝忆除了尴尬就是难堪,只得回头讪讪笑道:“周大人。”
翠喜和余嬷嬷相继去往小厨房,路过时,余嬷嬷难掩嘴角的笑,拽着翠喜忙不迭地小碎步疾跑。
今日周启依旧缚着白纱,也不知要做样给谁看,横竖都跟舅舅下了好一会儿的棋,行走更是无甚阻拦。
姜宝忆微低着头,小声道:“是我不自量力了,你便权当没听见,我没说过,好不好?”
周启蹙眉,“没说过?”
“嗯嗯,往后我必定不会信口开河啦,你就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不敢了。”
很好,这答案出乎意料。
入冬后,京城不知怎的,忽就传出风言风语,道周家大郎和姜家五姑娘过从甚密,更有人说两家有意联姻,因为周启极为喜欢哪个小姑娘,周夫人不久后就会去姜家提亲。
事情传的惟妙惟肖,简直就像他们亲眼见到过一般。
姜宝忆如坐针毡,越发按捺不住。
明明事情不是传闻那般荒唐,若叫周启听了,必然会认为是她传出去的。
他也没有喜欢她,是她主动开口,厚颜求娶,可他也没答应呀。
而且,她说那话的时候,身边只她和周启两人,不该有外人在场的。
是谁胡乱编排出的故事,当真惹人着急。
她绣了半面芙蓉牡丹,金线都搭错了。
“姑娘,你心不在焉的快扎手了。”翠喜夺过来花绷子,既是责备又是担心。
余嬷嬷抬头瞥了眼,心下明了,遂给翠喜使了个眼色,笑道:“今儿难得好天气,前两日下过雪,冰凌子好容易化掉,姑娘不如出去走走,老婆子我都嫌闷的透不过气。”
翠喜接话:“就是,自打大姑娘出嫁后,咱们姑娘就没出过门,整日在碧蘅院待着,不是看账簿就是绣花整理院子,哪里像个小姑娘的做派。
今儿有游园会,据说护城河边还办了诗会,咏梅的,姑娘便出去看看。”
余嬷嬷起身:“你陪着姑娘,我趁白日看得见,把屋子里全都拾掇拾掇。”
护城河畔的梅树,枝头挂着雪,冰晶透明。
沿河往下游去,则是一群文人雅士在吟诗作赋。
姜宝忆穿着件雪青色氅衣,帷帽盖在头上,将梳好的发髻遮的一丝不漏,芙蓉一样清透的面孔笼在帽下,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望着对面高谈阔论的男子。
“传言是真是假在下不知,只是宫中有内侍消息,道周家大郎婉拒了陛下赐婚的旨意,至于赐婚对象是谁,诸位自己可想。”
周遭果然窃窃私语起来,议论声虽小,可还是或多或少传进耳朵里。
不乏都是说周家郎君对姜家表姑娘情谊深重,为她拒婚。
又有人说,实则不是拒婚,是因为被赐婚对象得知周家郎君心有所属,气愤之下进宫面圣请求不要恩赐。
众说纷纭,姜宝忆听得云里雾里。
外人不知,她是清楚的。
这样大的误会,她得解释清楚。
要怎说,难道去人堆里扎一头,说是自己先挑火的么。
不成,太丢人。
傍晚时候回府,途中又遇到茶肆里相约品茗的几位娘子,她们说话大都空穴来风,与舅母苏氏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家郎君不是喜欢姜家大姑娘吗,怎么这会儿倒传起他和五姑娘的事,传的还有鼻子有眼。”
“哪个五姑娘?”对面坐的是禹州新来的,搞不清局势。
另外那人仔细解释:“就是原江南首富之女,姜宝忆,叫她五姑娘习惯了,便也忘了她原先身份是表姑娘,罢了,他父亲被昭雪,也没人介意怎么称呼。
你们觉不觉得,许是一开始我们就弄错了。”
“怎么说?”众人围过去,好奇的开口问。
“或许起初周郎看中的就是五姑娘,而不是大姑娘,故而如今周夫人要去姜家提亲,本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对了。若不然,当初姜瑶怎会选平阴侯世子,而不选周郎,论相貌品行才干,周郎样样都比景世子强,没有说是退而求其次的道理,除非周郎根本就没喜欢过姜瑶,若这么说,他可真真太宠那小姑娘了。”
啧啧声一片。
听得姜宝忆面红心跳,愈发觉得不好意思。
明明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夜里,舅母忽然去了碧蘅院,跟她说,周夫人来提亲了,且送了好长的聘礼单子。
姜宝忆草草看了眼,被吓得目瞪口呆。
“是给我的?”
苏氏点头笑:“自然是给你的。”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娶我啊?”姜宝忆一头雾水,心虚的不成。
苏氏道:“喜欢才来提亲,若不然呢?你这孩子,怕是高兴坏了。”
虽紧张,却还是依着苏氏的嘱咐,乖乖在碧蘅院待嫁。
苏氏给她添妆,因姜家本不富裕,姜瑶出嫁又带走不少嫁妆,苏氏给的并不丰厚,姜宝忆不在乎,只是略显忐忑。
一直到被花轿抬到周家,她都觉得是在做梦。
红烛摇曳,从绣鸳鸯团扇后,隐约看见周启推门走近。
大红缎面的靴子,往上便是同样火红的袍子,嵌着玉石的腰带勒出精健的腰身,双臂垂在身侧,朦朦胧胧间,能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姜宝忆不由坐正了些。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来,覆在扇骨,与她柔软细滑的手背贴在一起。
拇指微微用力。
姜宝忆心跳骤然剧烈起来,她红着脸,忍不住往下低了低头。
在这一刻,她想:我可真是个厚脸皮,又命好的人。
周启娶她,一定是顾及她的颜面,不得不娶。
他是君子,不跟她小人计较。
如是想着,她暗自鼓了鼓气,又把头抬起来。
团扇移开,双目迎上周启深邃的双眸。
那人腰身弯着,清隽的面孔在喜服的烘托下多了几分柔和,与素日里的冷淡坚韧不同,他看着她时,瞳孔里映出宝忆绯红的小脸。
姜宝忆直起腰身,仰头动了动唇。
“我会对你好的。”
她说,同时手指攥住帕子像在给周启承诺。
因流言而娶她,那她亦不能辜负周启的好心。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周启一愣,眉峰蹙起。
小姑娘犹自喋喋:“我..真的会很用心做你娘子,爱护你,敬重你,帮扶你。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真的。”
明亮的眼睛信誓旦旦。
周启唇角扯了下,伸手将她面颊上的发丝抿到旁边,笑:“还有呢?”
小姑娘吸了口气,解释:“还有,其实坊间的传言不是我传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就是,谢谢你肯娶我。”
周启怀疑,若不是坐着不便,她是能给他鞠躬感谢的。
“周大人,你去哪?”
见他要去开门,宝忆忙起身跟过去,像怕被抛弃似的。
周启回头,指了指书房:“我去办公务。”
周大人?
他心里不悦,面上不显。
往左站了站,挡住要侵袭进来的风,“你先睡,别等我。”
夜里风大,她又生的娇娇弱弱,少不得吹风受凉。
“我睡不着。”声音带着委屈,又有几分可怜。
姜宝忆揪着他衣袖,跟上去,娇小的身子笼在周启的阴影中。
“我去书房陪你吧,我能研墨,也能端茶倒水。”
“宝忆,我有小厮可以使唤。”
周启没推她,将人护在怀里拢起衣领。
小姑娘身上有股暖暖的香气,愈是靠近,那香气愈往鼻子里钻,勾的他神思荡漾,便抬头尽量避开些。
他娶她,是因为实在没甚耐心了。
因为他发现,宝忆是块不开窍的石头,给她时间思考,纯属浪费,她不但不会反思,还会变着法逆向退缩。
不如就娶进门来,省的旁人惦记。
万一哪一日,她真就开窍了呢。
宝忆怕被他推开,索性两只手揪住他衣裳,小声道:“那我就在旁边坐着,不说话,好不好?”
余嬷嬷说了,大婚之夜新娘子断断不能一个人。
不吉利,往后日子也不会顺遂。
她还是想要下半身圆满幸福的。
果然,花梨木长条案斜对面的塌前,宝忆找出一卷《治水论》,就着灯火慢慢看,看着看着整个人就歪在软枕中,迷迷糊糊犯困。
周启扫了几眼,终究没忍住,走上前扯了衾被盖在她身上。
隔着这样近,听见那绵密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仿佛格外心安。
他叹了声,眉眼染上暖意。
转至年尾,周夫人叫住伺候的小厮,问周启这几日的用水。
小厮摸着后脑勺,“郎君夜里叫水,却不是叫热水,每回都要井里现提上来的冷水,也不叫人伺候。”
周夫人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