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才七岁的模样,原叫无欢。因自小失去父母,五六岁时,被一家好心的书香之家收养,但后来瘟疫爆发,她得了病之后,便被扔出了府外。后因认了他做义父,便将她取名为东无欢。
他救了她的命,也算是磕磕绊绊将她养活成人。
小姑娘还算是好养活,又懂事,只是常年随他在外流亡奔波,他始终没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居所。
常年的逃亡,或许早在那个小小的心灵下,种下了不小的创伤。
东无通捻了一方白帕,擦去脸上的干泪,叹息着,终剩惋惜、心痛的无言。
今日,就是孵化金蚕雌体蛊虫的日子。然而在蛊虫未孵化之前,还需要天然的湿热温度。
这就需要直接在东无欢体内将虫孵化而出,但是雌体蛊虫在孵化时,会分娩出一堆虫卵。
蛊虫好取,虫卵难取。
最后,东无欢的命运,只能枯等虫卵将她的身体吃空。
“动手吧。”陆渲着一身黑色金丝龙纹衣袍,隐在暗处。
那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低沉得毫无半点感情,冷沉得直戳到人的骨子里。
“臭小子!真是薄情。”东无通转了转轮椅,看向那张阴冷的脸,但也只是数落两声。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东无欢闭眼,两行泪流下,脸上因带着笑,更有一种将生死看淡的从容,“义父,还请看在我们多年父女的情分上,给无欢一个痛快。死后,将无欢的尸骨化成灰,撒入山崖。”
“留着她性命。”陆渲轻哂,转身留下一个威不可破的背影。
东无欢心中有一丝暖流,含泪动容道,“晋王殿下……”望着他高大、不曾有回转的背影,她又顿了顿,“殿下是否还顾念着无欢的一丝好,才不忍无欢死去?”
陆渲未语,冷眸余光撇眼。
他只是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快而已。
东无欢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是默认了,眼中流转秋波,带笑又追问,“若是无欢比她先出现在您的面前,殿下是否也会对无欢动心?”
“没有先来后到。寡人的心里永远只有姝姝一人。”陆渲说时往门口走去。
“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她?”空洞的声音,沿着地宫的狭长,发出声嘶力竭的悲痛,最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凉。
因为她的爱,从不伤害别人,无人可比。
他心道。
地宫外,已经有胡大彪在等候,只见他身穿一袭红色飞鱼服,已然是男儿装扮,“圣上,今日已经是七月初七讨巧节,晚上应是有许多花灯。圣上要带皇后娘娘出宫吗?”
就这短短的几月里,宫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事,还得从他假扮华玲蓉时说起。
晋王陆渲自拿到沈三张的名册账本后,砍去了华玲蓉和太子的左膀右臂。
华党余枝被砍,逼急了太子,他胡大彪便用华玲蓉的身份,挑唆太子毒害老帝陆乾宗,与晋王里应外合,当场抓住太子的罪行。
同时,晋王让他以丢失悬珠为由,让宫人在太子的东宫翻找,最后在太子的寝殿找到了一件皇袍——而原来,这是华玲容用来对付晋王的,华玲容假意暗送王妃悬珠,实则是想用丢悬珠为由,将皇袍置于王府,以此来陷害晋王有谋逆之心。
太子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晋王则名正言,用谋权篡位的罪名,将太子软禁起来。
朝廷之上,原还有力挺太子的老臣,起先笃定是晋王想夺帝,才降祸给太子陆泽。见人证物证俱在,又为了保全性命,便也无话可说。
陆渲顺利登基后,又将文妃娘娘的巫蛊之事重新翻了案。
为显帝王的豁达,更为了报复,他将华皇后从地宫中捞出,打入了冷宫,并将参与其中且已经疯癫的华芙蓉一起关押,让她们每时每刻都受着对方的折磨。
其中,所见巫蛊之事的,还有华芙蓉的长子。
若按刑律,应是犯了包庇和欺君之罪,罪当处死。
然,没想到,晋王竟只将已经剃度出家的阮锋,关到天龙寺,罚其一生为亡者超度诵经。
这也算得上怀柔有章的君主了。
陆渲用手中锦帕擦去嘴角的血迹,点头。
临近七月十五,他的蛊毒也越发厉害了。
从前,是生是死,他都无所畏惧,只不过一心为了报仇,而尽力活着。如今,大仇已报,可他却更加畏惧死亡。
他明白,这全是因为有她在。
他要赶在他还有一丝力气的时候,许诺她的愿望——带她去看看人间的花灯和烟火。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陆渲黑色的凤眸带笑,将手上带血的锦帕收起,往阮姝所在的乾华宫走去。
只要想起阮姝,他便总会不自觉嘴角上扬。
“那是必须的。”胡大彪洋洋得意自己准备的手笔,“这方面,属下有经验得很!圣上放心,稳妥!”
胡大彪信心满满,然而天总是有不测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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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棠街,青年的男女结伴而行。也有孤单影只的姑娘和男子,在美丽的邂逅中,互送花灯和定情信物。
漫天星空和一轮月明下,暖热的夏风,吹起一排排悬挂在街上的各式花灯,也吹拂起人们心中的情意绵绵。
胡大彪坐在高高的水河塔上,大有总揽全局,一览众山小的风范。
水河中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游船,一会儿,只待游船经过水桥,他便会发送信号,届时便会有漫天的烟花盛开。
他正想得美滋滋,却遥见一个女子,在水河塔下纵身一跃,竟是自寻短见的。
“哎!这是哪个扫兴?别坏了老子的好事!”胡大彪叨嚷道,最后还是昧不过良心,从水河塔而下。
因水河塔在棠街街尾,再无其他人,一通打捞后,胡大彪都累得横躺在地上,见着那女子已然是妇人的发髻,便喘着粗气道,“我说大妈,你要死也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正说着,就见那湿淋淋的女子横扑上来,一身酒气醉人,扯着他的衣襟道,“这位小相公救了本小姐的命,本小姐要你了。”
“泼妇?”胡大彪将她抚上来的手掸去。
没想到冤家路窄,竟是国公府的阮大小姐。
阮瑶嫁给常道安不久,便成了寡妇。
圣上清点名册时,其中就有她丈夫的名字。
原来常道安不过是一个小小看天象的,与太子应是扯不上什么关系,只不过常道安为了升官巴结,将他叔父醉时的卜卦说给了太子听。太子听了卦象,更是日夜难安,每日算计如何除掉陆渲。且每走一步,都叫常道安给算上一卦,一来二去,便有个来往。
常道安死不足惜,然而白白浪费一个娘子。
胡大彪撇了一记鼻头,心道,既然是寡妇,那老子也可收得。
心中正荡起浪花,才想到圣上的游船或许已经过了水桥了。
胡大彪倒凝了一口气,慌忙将袖中的竹节信号掏了出来,然而因里面的火芯灌了水,便如何也打不着了。
这下老子要玩完了。
他颓然望向游船的方向,心中荡起的花火也似那火芯子灌了水。
一拍脑袋,或许现在去店里找些材料还能救场。
“小相公,你是本小姐要定的人。不许走!”躺在地上的阮瑶,见胡大彪要走,便抱着他的腿,不让他离开。
“老子去去就来。”胡大彪从怀里揣了一支金簪,放在阮瑶手中,“金簪为证。”
说着,便飞似往棠街的中心奔去。
游船上,阮姝靠在陆渲的怀里,两只白皙的玉足,垂挂在船头,随盛夏的晚风荡漾起舞。
玉足点水,冰凉凉的感觉,不好惬意。
她懒懒得携靠在那个坚实的怀抱中,贪婪得嗅着陆渲身上好闻的味道,琥珀色的眼眸弯弯,星星点点,如天上的明月皎洁明亮,“夫君,一会儿有好看的烟火吗?”
陆渲望了一眼水河塔方向,皱眉。
若是按计划,此时烟花应已盛放,难道那胡大彪在塔上睡着了?
他掩了掩嘴,看向阮姝时,还是撇了一记笑,柔道,“寡人答应你的,便是有的。”
然后托了借口往船尾走去,冷着脸,掐着指尖,欲要将胡大彪碾碎了。
“咳咳。”但见着船尾邢磊和天影互相依靠在一起,陆渲干咳了两声,然只轻轻咳嗽,便也咳出血来。
他用锦帕擦去血,若无其事对船尾的邢磊道,“放灯。”
“圣上。”邢磊回头,看到陆渲一身白袍金丝云纹衣站在身后,便轻轻推了推天影,提示她起身。
却见天影心中有鬼似得用力一推,便将他推下了河,呛得他在水中连喝了两口水。
“圣上。”天影抱拳欲解释,却被陆渲挥了挥手。
“寡人已知。”
“圣上,不是这样的。”
“属下遵命。”邢磊还在回答陆渲的命令。方木的脸,在河水中起伏,从衣襟中掏出哨子,吹响了暗号。
在晃荡的水中,隐隐听到天影的话,邢磊粗厚的眉挑着,急道,“影大人,你可不能变卦!”
天影灰色的鹰眸低了低,然后红着脸,伸手将邢磊从水中捞起。便听得细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夫君,没事吧?”
是阮姝的声音。
“没事。”陆渲眼眸带过温柔的笑,牵起阮姝的手,“姝姝,你看。”
第49章
远远的水河之上,满溢的荷花灯从上游,倾河而下。
那盈盈的星光点点,勾连成片,随夏风轻摆,将整条水河缀成了接天连花似星河。
“是夫君准备的吗?”阮姝琥珀色的眼眸,被整片花灯照得润亮。她甜甜得笑着勾了勾陆渲的小指,然未等陆渲回应,又将陆渲的手甩开了去,“夫君,姝姝想再近些看看这花灯。”
“慢点。”见着那“无情”甩他而去的背影,陆渲沉了一口气。可看她满目欢喜,便也没有脾气,随她去了。
阮姝提裙,小步跑到船沿边上。
俯身弯下腰。
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清澈的水面,打捞起一朵燃得正旺的荷花灯。
“好美。”她巧笑看向陆渲,正见那人站在游船的灯火处,也笑着凝视着她。
低头,细看那莲花灯。
只见有八片镶着金丝边的花瓣围拢。中间竖着黄色火烛,曼妙跳耀,将整朵粉白色的花莲衬得耀眼动人。
而粉白晕染的莲花花瓣内,还有一行潇洒秀丽的字写着。
“愿姝姝快乐无忧。”
阮姝俯身,又打捞起一盏,上亦写着一行,“护姝姝一生平安。”
再放眼望去,但见着满河的花灯中皆写着字,都是关于她的。
“夫君……”阮姝将手中荷花灯盏放入河中,眼眶是泛着红红的泪光,“这些都是夫君写给姝姝的吗?”
陆渲走上前,并不正面回答,只伸出大指,轻轻在她的眼帘上抚了抚,将她搂入怀里,“寡人的姝姝,做了皇后还这样爱哭,可如何是好?”
她吸了一口气,红了鼻子。轻轻锤了锤他坚实的胸膛,“姝姝才没有哭。”
“这些都是圣上亲手写给皇后娘娘的。”邢磊方木的脸颔首,如实替陆渲回道,“皇后自去了月明山庄后,圣上便有了每日写灯的习惯。圣上应是太想皇后了,日日都盼着能把您接回来。”
一旁,天影冷眸望向邢磊,只见他顶着那张方木的脸,毫不识趣得杵在陆渲和阮姝之间。
天影悄悄拽了拽邢磊湿哒哒的衣袖,轻道,“走。”
“天热,一会儿就干了。”邢磊憨笑着,以为是天影怕他湿了衣服着了凉。粗笨得牵起天影的手,方木的脸,溢出幸福之色,“影大人,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没有。”天影低压的声音带着些娇羞的怒气,红着脸,从邢磊掌间逃开,退到了船厢。
邢磊挠挠头,追上天影,心道,这女儿家的心思,真是难懂。
船尾上,只剩下阮姝和陆渲二人。
阮姝只稍稍垫了垫脚,那如羊脂般雪白的手臂,便环住了陆渲的脖颈,“夫君写的字真好看。”
茉莉清的芬芳,散发着清新怡人的香甜,软软得在他的唇上轻啄一口,她露出八颗洁白的贝齿,眸间映衬着莹莹的星河之光,“夫君不在的日子,姝姝也写了许多想念。”
“哦?”陆渲笑着在她的鼻尖处刮了一记,“寡人想看看姝姝都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特别的。”阮姝忽而想起小本的后面几页写着的,大抵是“不喜欢夫君”的气话,而且那本子下还压了一本“春色”绘本,若是被夫君发现了,就不好了。
“姝姝的字太丑了,不给夫君看。”
阮姝使劲摇了摇头。当望着陆渲那张俊冷的脸时,又想起之前被他送出府的委屈。一时心中升起一股闷气,踮起脚,便在他的薄唇上咬了一口,“以后夫君不准再让姝姝离开了。这是对夫君先前的惩罚。”
陆渲闷哼一声,唇边顿时有一阵酥麻的柔软之感。
见她欲要逃,张开双臂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寡人甘愿受罚。”他的薄唇吻在她的嘴边,低声道。
此时,水河塔上升起一支紫色飞天的烟火——是胡大彪已经急救回的竹节信号。
随着紫色烟火的冉冉升起,那漫天的烟花,就如姹紫嫣红的百花,盛开在星月之中。
水河中,星光璀璨的荷花灯摇曳,印着绚烂绽放的烟花。
阮姝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双眸,呢喃许愿,“愿夫君早日安康。”
烟花盛开的花雨下,天地间只剩下轰鸣之声。一切,好似被吞噬得无声。
“咳咳咳。”他压了压因咳嗽剧烈起伏的胸膛,锦帕轻拭,抹去刺目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