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对他们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就像原先还在月明山庄掌事的阿才,突然在王妃来的第二天,被挖去了眼睛、断了手。谁都不知道这阴晴难测的王爷下一刻会做出什么。
宠辱就在王爷的一念之间,区区一个庶女出身的王妃,在王府,活着,已经是她的幸运,更别说她还被王爷宠幸过几日,那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随着日子的一天一天推移,山庄里的婢女们也开始对王妃怠慢起来。所幸的是王妃性子好,还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便省去了很多要做的事和麻烦。
然而有人舒心,有人急。自从王妃说她不是孩子之后,琴儿就再无他法引王妃笑了。
好在不日之后,邢磊从千里外,托来了一只雪白色的波里猫,说是王爷专门从波斯挑来陪王妃解闷的,才让阮姝的脸上有了一些喜色,也解了些寂寥。
“阿雪,你说夫君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姝姝?”
时值七月初,正要接近最炎热的三伏天。阮姝怀里抱着软绒绒的波里猫,手持香扇,百无聊赖得翻着桌上的绘本。
这些绘本,她都已经翻阅过好几遍了。甚至,能隐约摸出其中的门道。
例如其中一些姿势,她在脑海中都能举一反三。
起先看时,她还面红耳赤,如今看,已经觉不出怎么样的花样。只不过,每当想起陆渲,她便总能将他的脸遐想到画面里,难免又引得一阵脸红心燥。
院内的树枝上知了“知了”作响,阮姝闲来无聊,携了一支笔,在小本上写道,“今日,是姝姝想夫君的两百零一天,如果夫君再不来看姝姝,那姝姝就决定不爱夫君了。”
刚写到此,只听屋外有琴儿急促的敲门声,“王妃,有天大的好消息呢。”
阮姝惊红了脸,怀里的波里猫也因她突然的大动作,从她怀里蹿到了床下。
只见她慌里慌张将桌案上铺着的绘本阖上,潦草收到小本下。
“怎……怎么了,琴儿?”她结巴道,“有……什么好事吗?”
琴儿一心扎在好消息上,并未察觉阮姝的异样,只觉得王妃是受了她的惊吓才这样,便收了收已经咧到嘴边的笑,道,“王妃,今日得了圣上的允诺,我们可以出山庄哩。”
她说时,将一顶白色丝质的帏帽,戴在了阮姝的头上,“王妃可要玩得尽兴些,玩个天昏地暗才好。”
圣上?
可是那个未曾见过一面的陆渲的父皇?
阮姝虽疑惑,但也禁不住琴儿这番拉扯,便也随着一起出去了。
山庄外,山清水秀。
三里外的集市虽小,但热闹非凡,甚至比京城的棠街还要热闹几分。
街市旁有几个男子围着在议论,“你们可听说今日圣上要来此巡游?”
“那是自然。你看这街上人这么多,都是来看新皇的。此事八成是真的。”
“也不知道圣上来此,是何目的?新基登位,应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咱们这个小地方可没有什么宝贝。”
……
“圣上自然是为了寻宝贝才来的这里。”琴儿轻哼怼道,似乎是气鼓鼓得愤愤道。
她早知如今的圣上就是晋王殿下,可是晋王登基许久,却不见来接王妃的动向。她不期盼王妃能成后,只希望王妃可以见到她日思夜想的人。
不过现实终究摆在面前。她气的是,晋王竟是这样无情,但又不甘心王妃就此被抛弃。
为了不让王妃伤心,琴儿便命了山庄内的人,都不准在王妃面前提起有关于王爷的事。
若是谁提了,便让天影鞭打十鞭。
因此,晋王登基的事,王妃一概不知。
其中一个撸着袖子的汉子,听见了琴儿的叨咕,吐了一口唾沫,饶有趣味得望向琴儿道,“哎,你这姑娘,说得就跟圣上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你倒是说说看,这里有什么宝贝?说出来,好让我们几人先寻寻宝,发了横财,也分你一票。”
索性是推了活计,来看热闹的,那汉子便有意调侃起来,引得众人“咯咯”哄堂大笑。
“琴儿,我们走吧,这儿好像没有什么好玩的。”阮姝扯了扯正叉腰生气的琴儿,细声道。
一来,她不想让琴儿与无所谓的人争吵,二来,在这样热闹的街市,她似乎总会下意识去寻找陆渲的影子。但凡是有一个身形、衣着和陆渲相像的,她都忍不住追上去多看两眼,然而,得到的始终是一份孤独的失落感。
一阵风吹来,将阮姝的白纱撩起,那原先还没个正经样子的汉子,不自觉敛了敛面上的粗鄙表情,“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你家小姐?可有婚配?”
天影将阮姝往身后拉拉拉,琴儿则一脸鄙夷,“名花已有主,不是你这样的粗人能寻到的宝贝!”
“你还真欠一顿打!”那汉子将袖子又往上撸了撸,示欲着要吓唬琴儿。但见着远处有两行齐整队列的兵官向这个方向走来,便又收了架势,“圣上来了。”
第47章
七月的盛阳下,龙辇车上杵立的黄罗伞,高高竖起,在微风下,似飞腾的龙头飞扬着。
随着那耀眼的一抹黄色越来越近,人群喧闹声,也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闹市上,无论是刻意来此讨热闹的,还是在此买卖、赶集市的男女老小,都各自收了手上的动作,自觉站到了路的边上。
浩荡的皇家队伍,踏着“轰隆”整齐的步列声而至。两辆高大的立车在前方开路,为身后更具威严的龙辇,劈开一条大道。
“圣上驾到,跪礼!”坐于立车上的侍卫高声道。
众人纷纷下跪,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阮姝正诧异,这人就是夫君的父亲吗?怎得和夫君长得这样相像?
她将帷帽上垂挂的细纱拨开,怔怔向那半人高的辇车望去。
当空的骄阳,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楞了许久,直到一旁的琴儿将她拉扯着蹲下身。
“王……”琴儿只字脱口而出,意识到身边还有许多人,便改口道,“王姑娘,快蹲下。”
“这就是圣上吗?”阮姝失了神,撩着白纱,眼睁睁望着那龙辇从眼前经过。
许是烈阳太刺眼,烧得她眼眶通红。任是她怎么搓着眼眸,竟怎么都看不清,只看到模糊一片。
“那不是废话吗!”方才撸袖的大汉带着三分嘲笑的口吻,粗声粗气道。
当他转头,再次瞥到阮姝的真容时,竟是红了脸。
他活了二十五个年头,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
大汉害羞似得笑了笑,撇过头去,假装没有在看阮姝,但又忍不住盯向阮姝。
当看到阮姝脸颊上的两行细泪时,不禁慌了阵脚,忙道,“姑娘,你莫哭。我刚刚不小心声音粗了点,吓着姑娘了。”
阮姝缓过神,见着大汉慌张的样子,笑着摇摇头。抹去眼眶上的眼泪,道,“是阳光太刺眼。”
撸袖大汉见着阮姝的笑,心都快酥了。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忸怩似得耐心解释道,“王姑娘,坐在龙辇上,穿龙纹黑袍的就是新帝。夫人或许出来的次数少,先前未见过圣上。”他搔搔头,害羞道,“鄙人有幸,曾见过晋王一面,所以,现在还认得出。”
“夫君?”阮姝心中猛得一颤,“现在的新帝是晋王吗?”
那人见阮姝起身,更是慌了神,生怕这样美得如仙子的姑娘,被圣上拖出去斩了,压着声音急道,“姑娘,不要站着,这样太明显了。”
阮姝哪里还听得见,起身,就向那缓缓前进的兵列中央奔去。
“夫君!”
她竭力得喊着,却不见那高坐于上的人回眸。
“陆渲!”
烈阳焦灼,好似要将人晒得剥去一层皮。
所有的人,不可置信得望着那追逐着龙辇而去的人。
这姑娘大约摸是疯了吧!
众人皆低低抬着头,脸上是满头瀑布。
“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圣上名讳!”大汉将军武英宁身骑骏马,手拿绣春刀,一声吆喝,“将来人压下去。”
“我不想爱你了。”
她的身形晃动,绝望得望着那前行的车辇,声音颤抖着,轻得再无旁人能听见,“爱真得好累,姝姝可以选择不爱你吗?”
泪雨滂沱,她瘫软得在蹲在原地,抱头痛哭。
“姝姝。”
轻柔的声音在她眼前唤道。
她抬眸,顺着黑色的龙纹舄履望去。只见阳光下,一个高大挺阔的身形站在她的面前,他的黑曜石般的凤眸,带着柔情似水的光,含情脉脉俯视而下。腰间是她赠与他的香囊。
“香囊在本王身上一天,本王就爱姝姝一天。”——这是他曾对她说的话。
她笑了笑,脸上还挂着滚烫的泪,轻声道,“夫君。”
“寡人带你回家。”他伸出带着薄茧的大掌,将她扶起。朱唇微抿,眼角带笑,几近透明的皮肤,好似浑身散发着光耀,“让你久等了。”
微风吹起她帷帽下的白色纱帘,他扬手,顺势将白纱撩起,弯身,躲入她的帽檐下,“姝姝,我好想你。”
高挺的鼻梁靠近,温热的鼻息在她的脸上摩挲,然后舐去她脸上的泪水,复而在她的耳边温和道,“但愿,寡人以后不会再让寡人的皇后哭。”
“呜呜呜……”阮姝将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在他的脸上蹭了蹭,“姝姝等得你好辛苦。”
白色纱幔在阳光下翩然起舞,她在他唇上轻啄一口,然后将陆渲去帷帽外。
朦胧细纱下,印出她绚烂倾城的笑容,“夫君,你看姝姝现在可有什么变化?”
他刮了一记她的鼻子,牵起她纤细的玉手,笑道,“姝姝可是长高了?”
“嗯呢,姝姝现在可在夫君下巴处了。”她笑着挽住他,“再几日,姝姝就要比夫君还要高了呢。到时,夫君可还抱得动姝姝?”
“自然是抱得动,等寡人七老八十了,也是能抱得动,只要姝姝愿意。”
阳光下,一袭黑衣和白衣执手,印在众人皆错愕的眸子里,直到长长的队列消失在街角处。
浩荡的队伍,走过郊区,穿过棠街,几乎将整个京城绕了一圈,才回到皇宫之中。
乾华宫。
阮姝端了一碗人参大补粥,端到陆渲面前,见陆渲的疲惫神态,心疼道,“夫君,嬷嬷说你日理万机,忙得时常忘记用膳,今日又白白在京城游巡一天,姝姝真的很担心夫君累倒。”
“哪里是白白巡游?”陆渲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姝姝往后就是全天下人的皇后了,自然是要宣告天下。”他扶着她的手,笑道,“既然姝姝这样心疼寡人,那便亲自喂寡人喝,说不定姝姝喂的就好吃些。”
“夫君往日不是不爱让姝姝喂吗?”阮姝持勺,将粥吹凉了,然后往陆渲嘴里送,见他张嘴欲喝,便又不给了,惹得陆渲抱着她,一通挠痒痒。
“姝姝好大的胆,竟敢调戏寡人,看寡人不重邢伺候。”他的面上一本正经,手上却是不老实得挠着她的胳肢窝,待她笑得软绵绵靠扶在他的怀里时,又上唇轻了她一口,“姝姝可学着寡人是如何喂粥的。”
陆渲脸上魅笑,持勺,往嘴里送了一口,原是想渡到阮姝的嘴里,不过一阵猛烈的咳嗽,就此打断了所有。
“咳咳……”
他背过身去,从衣袖间拿出锦帕捂嘴,那骇人的血红便渗开来,沾上斑斑点点的刺目红色。
“夫君,怎么了?”
“没事。”他默默将带血的锦帕收入掌心,眉头紧缩。
还有十日,就是七月十五的解蛊之日,愿再无差错。
第48章
七月初七。
幽暗的地宫内,散发着令人作恶的腐败气息。
有低低的轻唱声传来,那声音柔声又悲凉,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无欢,不是你的,莫强求。”东无通坐在轮椅上叹息。
此前被人追杀,他险些丧命。
为了避免日后再节外生枝,于是,他和陆渲将计就计,伪造了假死的消息。
然而死后余生,他的双腿还是落了残疾。
“那日,他第一次来崖山隐。当我从城里赶回时,偏巧他已经走了。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心中早已情根深种。他走后,我便日日夜夜开始盼着能见他……”
东无欢面色青苍,望向从细窄的地窗上投来的光,目光呆滞,陷入无限的追思中。
她的全身只剩下枯瘦的骨架,两方颧骨高耸,面上已经消瘦得凹陷下去。要不是被十字捆绑在木架上,那如枯柴的的身体,便早就垂垂倒在地上。
“呵呵……”她发出骇人的苦笑声,“无欢生来命苦,来去一人,并无挂念,唯一的牵念只有晋王殿下。我曾无数次幻想,若是有一天用无欢的性命,换取晋王的安康,那会不会能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隅之地?”
“此乃自私妄薄!糊涂啊糊涂!为父实在不知,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竟能让你这样不牺性命?没了性命,还谈什么爱恨情仇。”东无通捋着青渣的胡子,摇头,恨无欢的不成器,“为父早知,你对那臭小子有意,故意找了借口让你来京城,让你解去心中执念。原想着,你看到那臭小子已心有所属,也能知难而退,没想你竟做出这样的蠢事。”
“义父不要责怨无欢,所有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东无欢的两窝梨涡深陷,滚入两汪苦涩的泪珠,“与其颠沛流离,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不如痛痛快快为心中念想而死。”
东无通摇头再无言语,他暗叹,也有些自责。
当初瘟疫泛滥,他在路边,救了这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