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夙愿顷刻间心想事成,他只需要推开窗棂,跃入室中,她不为人知的故事将不再是秘密,真相近在咫尺,仅仅一墙之隔,他却犹豫了。
芙娥的陈述如跗骨之蛆,再度浮光掠影般涌上脑海,那些字字句句在神思中氤氲交织、编缀纠缠,凝聚成一帧帧一幕幕画面,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情景……
八面地狱,百里居风,砭躏蛊……
吱嘎一声,是铁铸转枢铰链与木质榫头相互摩擦的声音,他终于推开了窗……
另一个地方,遥远的中原边疆。
一直以来,西域与中原各踞南北,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商贾贸易也互不来往,数百年如一日保持着秋毫无犯、互不相扰的局势,所以江湖武林虽然杀伐动荡,黎民百姓却安居乐业。
令两国始终罢鏖免战的主要缘由,除兵力旗鼓相当,国势不分伯仲之外,便是因两国摩肩的边疆是万里绵延的沙漠,无边无际的戈壁。
这是一片死亡之地,中原更深露重,此处却碧海晴空。但九天苍穹上虽烈日悬顶,可明耀的光线却无法穿透铺天盖地的黄沙,导致地皮的低空地区长年昏暗,唯余狂风混淆沙砾在呜咽声中肆无忌惮的席卷没一寸土地。
不过,这里除清一色的金黄,另有一种惨厉的皓白色调,嵌在四面干涸,八荒贫瘠的沙漠之中,那是千百年以来所有因迷失方向而受困在此处最终生生耗死于焦魃旱灾中的人尸。从第一名踏足于此但生命也告罄于此的人开始,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从这里经过,有的人侥幸活了下来,有的人在绝望中渴死,天长日久的积累,致使此处的白骨比之拂穹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又有数十骑在这片死亡地区踏沙而驰。这是一群女人,只是她们身下的马匹已精疲力尽,已处于猝死的边缘,但她们依然固执,不停挥扬手中皮鞭,只盼它们再快一些,更快一些。
很快,那些追风逐月的良驹继二连三的死亡,女人们只好凭借双腿跋涉,一步一步艰难的穿过一片片海市蜃楼。
不过,她们与旁人不同,长年习武的成就积累令她们拥有比常人更强悍的体格与持久之力。她们曾经修习鼍息之法,不惧那毁灭性的风沙;体内充沛浑厚的真气,足以让她们与这里的天灾环境抗衡。
不知过了多久,黄沙掩映的尽头,显露出了一片绿洲。
戈壁见秾,蓁葆必现。
历经半月马不停蹄的奔波,群女早已衣衫褴褛,她们曾一度认为自己也同那些尸骨身前一样逃不过被困死的沙漠中的命运,天可怜见,终究是挺了过来。
喜悦的欢呼蓦然喧起,最前方的那人脸上涌现笑意。
身后的十二歃血碧翼与五罗姝兴高采烈,林雾举手遮眼,眺目远顾,看来这一趟不虚此行。
思及这遭西域之旅,林雾想起同域王后的那场谈判。她利用梃蠼真正幕后主使的身份要求释放游乾,林雾却箝口不允,域王后自作聪明,以为林雾之所以不愿松口,是因有恃无恐,占着御下颇养人才,可自食其力调查而出,她便告诉林雾,真凶其实就是八面地狱之主,却不告诉百里居风如此大费周章所图为何,目的是为了给林雾灌注“就凭你底下那群奴婢,并无实力能将眼线牵到西域,只有她,才是及时雨,能解白月薰宫燃眉之急”这样的观念,并且将她关押起来,以命相胁。
因此,她召集宫中精锐,率领大部队千里迢迢赶赴此行。
百里居风,嗬,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呢。
林雾嘴角笑意敛去,浮现一抹在她脸上罕见的凝重。
近日多灾多难,却无哪一灾哪一难比与百里居风为敌更具压力了。那才是真正的强者,该睥睨天下的枭雄,她此生唯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对手。
“不用刻意隐藏,我看见了。”
黑暗的角落中,即墨飒风晃亮一支火摺子,摇曳的光芒照在那人血腥可怖的一张脸上。半枯骨半脓血的脸,那样狰狞又可怖,他心头忍不住拿芙娥与其相较,诧异的发现武林第一魃娇之容在这个人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可是,他当真与生俱来便是如此吗?腐烂的脸,究竟是否属于他的真面目?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你在流眼泪,哭什么呢?一定不会是在替未来的伤怀罢,若是这样,那你应该早已觉悟,眼泪也在过去的时光里流尽了,你不应该为此而哭。”
影影绰绰的光晕中,他看见他沉寂枯槁的眼角旁泽润濡湿,那不是脓液,很晶莹,是眼泪。
适才他推窗而入,火炬点亮的一瞬间,看见他瞥眼凝视另一面腊梅牖,在那扇窗格之后,直通无名殿西厢房,房中的长案上摆了一物,是那尊他亲手一凿一刻雕塑而成的琥珀玉像。他一跃入,他便手足无措的收回目光,异样稍纵即逝,可他大约不擅隐藏,被他捕捉到有片刻的慌乱。
即墨飒风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举到他眼前:“给你一个机会,将整桩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阐述明白。”这便是他自大琰圣海药库中剽出来的旸璁丹,它可令死肌还阳,让腐烂伤毁的黏膜痊愈如初,修复人体中任何一处为外力破损的血肉,自然也能让他声带重续,再祸发言吐词之能。
为了成功携走这枚价值连城的灵丹,他对西凤鳞承诺,只要十天,十天后,他就会放弃林雾,忘记与她朝夕相对这一段短暂的时光。
如果这枚丹丸当真将心头一波又一波的疑团解惑,令真相浮出水面,那么他即便没有对阿娘许诺也会离开。
铮铮连响,火花四溅,即墨飒风抽出匕首截断了束缚他四肢的锁链,他身躯无力,这四条透骨而穿的铁链是支持身子不倒的倚靠,而今链子一断,他痛哼了一声,整个人软软的扑了下来。
即墨飒风搀着他靠上长案,拨开瓶塞,将旸璁丹喂入他口中。
此丹既为西凤鳞珍藏,必非凡品,入喉即融,入腹即生效。
“你……你想……让我阐述……什……什么事?”大约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嘶哑,结结巴巴,千疮百孔的身躯随着喘息的急促愈加羸弱。
“她出宫去了,你不需要再伪装。沉默了三十年,你不累吗?告诉我,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跟她,经历了什么?”即墨飒风语气平淡,佯装不疾不徐,可胸腔里却泛起狂风暴浪。究竟是怎样的毅力,才能做到如他那般?推己及人,他能做到吗?
囚徒眼中震惊逐渐隐去,他开始冥想过往,眼中有柔情充斥,悠然憧憬,然后开始叙述畴前曩昔,目光逐渐变得迷惘,像是喃喃自语。
“我……我并非伶仃……的……孤……孤家寡人,我还有个胞弟,一位……一位盛鬋瓠犀、故剑情深的妻子……”
与此同时,八面地狱的总坦,首领尊皇的专属寝宫,鞶鲞殿。
苍穹忽然暗了下来,空气黏稠而濡湿,黧魆的墨云遮天蔽日,预示着接下来的雷霆万钧,鸦雀无声的氛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巍峨的楼阙层层叠叠,即便天幕越趋暗沉,琉璃幽蓥的碧瓦仍散发出刺目耀眼的光,一簇簇一片片,血腥杀伐在斗拱飞檐下蔓延。
林雾站在一片断肢残躯中,被尸堆骸垛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地上都是新鲜的人类碎肉、以及肚破肠流的内脏。皙白溢彩的玳瑁砖面,殷红流淌,她俏立于血海中央,却对脚下狼藉视若无睹,目光狠辣而凌厉,全副身心灌注于大殿顶端,鎏金王座上负手而立的那抹背影。
“只有尽败本尊羽翼,方有资格做本尊的对手角逐一战。白月薰宫的婧姬宫主,嗯,果然有些实力。”
面对外来者挑衅,麾下部署殉教阵亡,身为首领的尊皇却并未因此触怒,他的逆鳞不再于此,口含钦佩与敬畏对敌人褒奖一赞,只为尊重一个对手。
权倾西域,霸气侧漏的男人缓缓转身。
然而,但他看清挑衅者,以及挑衅者看清他的相貌音容,四目相对时,两个人彼此沉默。
准确来说,是那尊皇瞠目结舌。他两只招子瞪若铜铃,那本是一双睥睨俯视对手的眼睛,可深邃的眸子此刻却尽是匪夷所思的惊骇,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措。
林雾只怔了半晌,很快便镇定自若:“早前便听闻百里居风的位子给你撺了,看来道听途说的传闻也不一定是虚。原以为你也没什么建树了,不料还有几分手段。”
她与他是相识数十年的老相识了,她及芨之年时在他手底下也吃了不少苦头。
彼时,他甚至因皮相素皙中看之故耀获武林公众赞誉,容受鹣逑谪仙的美称,无论才貌,俊号曰为全武林俊彦之最。传言但凡女子,瞻之必倾,终生为其所缚所误,再瞧不上旁的男子;若为男子,则顾盼龙阳,再美若天仙之女亦弃之如遗。
只是,那不过是徒有虚谓,欺世盗名罢了。他的真面目,惊天地泣鬼神,同熏宫中无名监狱的那人一样,但凡看过第一眼,便中人欲呕,再无心思去看第二眼,且五官特征还有些异曲同工,皆是筋肉溃烂。
“我教中部署严谨,密不透风,各门各殿之间的防护措施犹如铜墙铁壁,你却是如何攻了进来?”他心头五味杂陈,往事如潮接憧而至,腔调也不再严肃,而是低沉了下来。
林雾忽然察觉到他话中失了敌意,疑惑中轻蔑一嗤:“你自以为御下精细、滴水不漏,可你切莫忘了人心不古,你惩治辖员无所不用其极、暴戾恣睢,不拿部属当人看,还想让他们对你尽职尽责、忠心耿耿么?殊不知整体都已深恶痛绝了。”
八面地狱居于黑教邪派的金字塔顶端,势力堪称武林魁首,自然是非同小可,寻常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来委实忒难,但她不是寻常人,随行的十二歃血碧翼与五罗姝也不是寻常人。大家分工合作,花了一番心思绸缪,美人计反间计连环计诸如此类的各种手段源源不断的运筹而出,从膳馐杂役到高层护法,步步为营的收买上去,终于找出水源所在并寻求机会投了毒。
八面地狱内地结构错综复杂,底下分舵不计其数,教中高手大多派遣外出,分了各自封营,自有一方疆土统辖,驻守总坦的高手却不过尔尔,中了水中毒大多数一命呜呼,纵有内功修为精深之辈以真气逼毒侥幸未死,也给林雾仗剑封喉,同样一命呜呼。
可一番从实招来,麇公子依旧面无恚怒,半分敌忾之色也无,仿佛林雾得罪一般。
正待她疑从心起蹙眉相询时,那厢麇公子却双手掩面,坚韧冷冽的脸上有一股异样纠结,他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从前面具之下的脸罢。”不等林雾点头以答,他已续道:“但我如今已无需戴着伪装自欺欺人,你所看得到就是我本来面目,我原先便长这个样子。。”
斗转星移,片刻之间,这下便换林雾目瞪口呆了,惊诧的否定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你那个样子简直鬼斧神工……你存心谎言诓诈于我!”
那样惊天动地到无以复加的面容,就连芙娥站在他面前都相形见绌,人的相貌骨架与生俱来,皮相鄙陋到那个程度,不可能改头换面。
“非也,我曾经不慎毁容,如今不过是痊愈罢了。”麇公子偏着头,将双颊对准王座上镶着的一面透光琉璃,里面清晰的映出他英俊毓秀的脸,哀默凄楚:“你可想知道我因何毁容,又因何完全愈可?”
林雾觉得他实在忒过蹊跷,场景也十分诡异。满殿的血腥死尸,他却优哉游哉的讲起典故。都说视人命如草芥,在他眼里,他的部署与基业当真一文不值?
但给几个岔子一绕,林雾早已忘了自己千里迢迢来此的初衷,她开始对他的典故产生了兴趣,打算洗耳恭听。
另一边,在囚徒梦呓偃寱般的述说中,随着故事一点点深入,即墨飒风的脸在火光晃荡,用千变万化形容亦不为过;而他端持火折的手,亦也越握越紧……
果不其然,他所讲述的都是关于林雾从前那些点点滴滴。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前境如烟
芙娥那日在猫山拍卖会找上即墨飒风,告之林雾有难,性命攸关,却不说具体缘由地址,她知即墨飒风无比在意林雾的安危,以此为筹码,渴望得到大琰圣海的庇护,来趋避八面地狱的追杀。
她说出自己与麇公子的渊源。原来,她从前因得妙计恢复容颜,机缘巧合成了尊皇之妾,因双方恩宠信任,她也晓得了关于尊皇的一些秘辛。后来她却觊觎麇公子用以提升功力的雎冉琥珀,将之盗出,为了避免追捕,她再度自毁容颜,成功携着瑰宝回归中原。
八面地狱势力何其浩瀚?她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无数高手便寻上门来。她终究无计可施,知道对方对自己穷追不舍只为夺回瑰宝,只得将雎冉琥珀底价售出,以此移祸江东,企图舍宝消灾。
不料追兵却并未就此转移目标,仍欲致她于死地方才罢休。看来麇公子料定她已叛变,非杀人灭口不可,以免他的秘辛泄露旁人。
芙娥无可奈何,只得一边躲避八面地狱的缉拿,一边寻觅庇佑之处。她原本是想投靠白月薰宫,却有得悉林雾成了众矢之的,良禽择木而栖,她又将注意力放在即墨飒风身上,终于逮到机会与他详谈。
为表诚意,她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麇公子的秘辛据实以告。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出生那一刻开始。
林雾先天双首,从她母亲将她诞下那一刻,她的命运就注定了与众不同,要比一般人更坎坷艰辛。
讷血族长听信祭司之言,下令林徵将林雾扼死,但林母不肯,带着闺女乘乱而逃,却终究没能逃过,还是被缉捕回族,她将女儿藏匿一处,后偷偷让贴身侍婢拿着她亲笔所书的求助信外出相寻,却不料那丫鬟同样坚信祭司的预言,打算杀林雾于摇篮永除后患,但到底下不了手,于是便将她丢入了讷血家族后山的豢殍林中任其自生自灭。曦遒之巅一行,也就此不了了之。
讷血之脉其实是一个极其残酷暴戾的血腥家族,做事情一向不择手段,善恶均参,在领地区域肆意妄为。族中有一项融璺术的邪门武功,练成后化瓷为浆、腐铁成水,十分阴鸷。要练成这门功夫,需以孩童血肉为基,前辈族人为方便后嗣修习,早年便大肆掳掠农家幼髫,养于后山,每隔一年便擒逮一批下山以供族人汲血啮肉所用。
但修习融璺术所需幼童数量庞大,依靠外出抓捕,供不应求,于是前辈便特意豢养了万余对能精善育的夫妇,专孕幼童,待赤婴长至总角,便掬去刽了练功。
讷血家族后山的饲人圈里,每隔一年亦或数年,便会上演一出骨肉分离的惨厉景象,所谓人间地狱亦不过如此。林雾那时尚且处在襁褓之中,置身于此,必死无疑,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