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婵眼里,不管是京城石花巷不顾一切待她离开的谢厌,还是一路跋涉千里的谢厌,原州人人敬畏的谢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
只除了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过仅有的卑微情绪。
而此刻惊惶模样,犹如失去所有的孤狼,埋头在她肩窝,乞求着什么。
尹婵被喊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泪唰地落下,忍着啜泣道:“我们出去,下山,下山找大夫就好了。”
谢厌很久才问:“大夫可以治好?”
尹婵以为他说的是手臂和后背的伤势,迫不及待点头:“当然可以。”
这答案似乎敲开了谢厌的防门,他抬起头,松开尹婵,与她面面相对。
“能治好……”谢厌眼里红痕全是疑惑,像有事情不明白,将满满瘢痕的脸凑近她,无辜又迷茫,低声问,“那为什么要丢弃我?”
尹婵轻眨一下眼:“什、么?”
谢厌抓住尹婵的手,带她抚摸上右脸的胎记,声音低哑,又问了一遍:“真的能治好?”
尹婵终于明白。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在乎手臂的伤,流出的血,他在问那些狰狞交错的瘢痕。
丢弃他,是谁因为胎记丢弃了他。
信阳候。
“谢厌……”
按捺不了哽咽的轻唤,尹婵主动抚摸他的疤痕,摇摇头,再摇了摇头,苦涩地喃喃道:“你别这样,谢厌,没有人丢开你。”
“有。”谢厌目光一乱,越过尹婵,看向山洞外。
山林黢黑,树影绰绰,这副情景落进谢厌眼中,他便感觉到正被无数双兽瞳盯着。野兽伏在角落,等待啃食山里唯一的血肉身躯。
他看到一个七岁孩童被丢进林子,在山里奔跑,摔倒,爬起来,又接着跑,身上全是脏污,衣裳破旧,散发凌乱。
他看到夜慢慢黑了,躲在暗处的野兽伺机而动。
他看到一头张着獠牙的大虫,咬住孩童的腿脚。他拼死挣扎,哭嚎震天撼地,但即便如此,也无人解救。
大虫伸出利爪,残忍抓破孩童的左脸,一道狭长的疤就此与右脸的胎记一起陪伴他。
谢厌胸前激烈起伏,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他推开尹婵,跌跌撞撞起身,却因伤站立不稳,踉跄着跪倒在地。
尹婵大惊失色,唇色苍白:“谢厌,谢厌……”追过去,扶他起来。
将将碰到他衣袖,便被躲开。
谢厌眼里的赤红没有褪去,甚至愈演愈烈,狼狈地跪趴在地上,双手指尖抓地,不停拨开草丛,在崎岖凹凸的地面翻找。
低着头,凌乱的乌发遮了半张脸,尹婵看不见他的表情,越是着急。步步紧随,眼泪止不住,不知他要找什么,跟着屈膝在地。
他往那边找,尹婵便忙不迭跟去。
谢厌从杂草堆里翻出一块尖利的石头,握住它,安静盯了半晌。
尹婵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喉间咽动了几下,轻轻喊他:“谢厌?”
石块似乎是他的宝物,谢厌双肩微颤,紧盯许久后,突然自嘲地嗤笑出声。
空荡的山洞刹那叫人毛骨悚然。
谢厌眼瞳黝黑,手指紧紧捏住边缘尖锐的石块。
洞外一声声风吹草动,冷风顺着被勾破的衣袍钻心刺骨,他猛然抬手,在尹婵一声陡然拔高的“不要——”中,将尖处对准左脸,狠狠划去。
“谢……谢厌……”
尹婵唇齿轻颤,被吓得愣住,冷汗一点点浸了后背。
谢厌操起石块一下接着一下用力地划,毫不爱惜自己。尹婵跪坐他身旁,因这一幕双眼瞪大,瞳仁抽颤,不停摇头,眼泪挂在睫毛摇摇欲坠,想也不想便扑上去,不顾一切从他手里抢走了石块。
锋利且尖锐的边缘划伤了掌心和五指,尹婵浑然不觉,哭着丢开。
眼见谢厌疯了似的趴在地上,双手胡乱拨弄杂草,要去找回。尹婵眼眶愈红,不管不顾地搂住他的脖子,两条胳膊紧紧用力。
缠着他,让他不要再动。
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的嗓音里交杂着心疼和忧惧:“不要,不要,谢厌,你到底怎么了……我害怕……”
似是怀里的女子太过柔弱,谢厌停了下来。
尹婵立时松手,急迫地要看他伤痕。方才他又狠又凶地用石块划脸,不要命了。
左边纵贯的疤痕旁,交错着好几道新伤,皮肉绽开,鲜血淋漓,他竟毫无反应,一声痛呼也没有。
尹婵悲从中来,眼眸通红,伸手轻轻碰了一下。
陷入木然的谢厌回神,心尖剧颤,垂目见尹婵憔悴的面容,几乎瞬间,抓住她本该细嫩白皙的手。
这只手抢过石块,被划得伤迹累累。
血珠从柔软的掌心渗出,犹如华贵美丽的绸缎,被迫染上恶心的污垢。
尹婵瞧出他在看什么,见谢厌一动不动,呼吸渐趋平稳,似冷静了。便喘匀了气息,小声说道:“没事的……回去擦点药便好。”她此刻更担心谢厌的伤情。
一句话打破山洞的安静。
谢厌耳畔跟着她轻软的声音“嗡嗡”几声,眸子晕黑,眼里只剩她沾满鲜血的地方。
他揣着无尽的懊悔,愧疚又心疼地捧起尹婵的手。
电光石火,低下头去,很不能吞噬了她,冰凉的唇含住血流不止的指尖,拼命吸吮这股腥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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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9章 、身边
◎不亲了,脸上都是血,难闻。◎
他狼狈垂首,跪坐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
山洞黝黑,尹婵难以看清他的神情,可越发多的猩红的血顺着他面庞迸流,落在尹婵腕间,湿了她衣衫。
是他左脸新伤的血。
尹婵唇齿打着颤,慌手慌脚捉住谢厌的衣角,凤眸大睁,惶急得磕磕巴巴道:“别……别舔了,我没事,谢厌,我们赶紧下山好不好,你的伤……”
指尖尤被他含在嘴里,汲取无休。
他动作那样急,拼了命的一般,舌似乎想钻进伤口里,把血吸得干干净净。
尹婵再一次受到十指连心的冲击,手指好烫,想躲开。
他明明只在作弄手指,却连心跳都由着他焦渴的吮舔,而扑通扑通。
尹婵不知道被他含了多久。
她在谢厌面前呆呆跪坐,嗓间干涩痒疼,只怕开口便是哑得沉闷。
谢厌捧着她的手指反复做此行径,尹婵虽然瞧不清他的脸,他的唇,但指腹的被轻啄,指尖的被汲取,都让她一闭眼便能想象出这副情状。
刺痒得她有些疼,可垂了眼皮一看谢厌,他虔诚地跪在自己身前,那一丝丝的疼,猝然成了凌乱的微妙的快感。
尹婵嗓间轻轻咽了一咽,推拒着,试图把手指夺出。
却不敢太用力,怕愈发刺激了谢厌。
先是手臂往后挪了一挪,再慢慢把指尖后缩。
在将要出来时,被谢厌敏锐觉察到。
他顷刻乱了呼吸,急急忙忙追她的手。黑黢黢的山洞里,他眸子与黑夜一般浓稠,似是晕着神鬼难测的秘密。
尹婵不知自己想到什么荒唐事,眼皮猛一颤,身子向后躲,本能地避开危险。
可所谓危险,在着了魔的谢厌眼中,是无法纾解的索求。
他意图裹住尹婵的柔软细腻,她的手当是枝头迎风迎雨的花,不能沾惹龌龊的血腥味。
谢厌半眯了眼,神色温和又爱怜,发觉尹婵后仰,似要逃,即刻倾身而上。
“唔……”将尹婵生生压在了冰凉坚硬的地面。
山洞多乱石,纤薄的后背被石块抵着,很是难受。
尹婵疼得落出两滴泪,蹙紧眉梢,眼睁睁见谢厌左脸的血不停往下流,落在她额头,眼尾,鼻尖,唇上。
这已是她见过极重的伤,皮肉绽开何其痛苦,谢厌竟是半点不顾。
他这样,如何不叫人心疼?
尹婵是急又是气,顾不得这腥涩的味道,抬手匆匆抹去,攥住他肩部的衣料子,喉间发疼:“你快起来,我们出去。”
谢厌目光痴痴往下:“你身上有我的血。”
方才情景,尹婵再愚钝也能觉出分毫,他竟是想起了当年被丢到原州的事,怪不得会……
是夜,深寂。
山洞独有两人,月光透入,晕在谢厌血迹斑斑的侧脸,将他所有的伤痕残忍展露。
尹婵凉凉的泪掉在了下巴,坠进衣襟里,冷得胸前一震。
她抿了抿唇,难以言喻的心疼。
看向他浑浊晦涩的眼眸,仿佛穿透他过往的记忆,亲眼见到当年一幕幕。
当年是什么?
衣冠楚楚的信阳候。
幼时的谢厌,疤痕遍生,被遗弃在荒僻之地。
尹婵霍然闭上眼睛,不忍再想。
突然一阵难受,牙齿细颤,喉间哽咽几欲犯呕。她忍住眼眶的酸涩,望着他,认真地说:“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谢厌,我——”
谢厌不听她的,口干舌燥蓦地俯身,唇印在了尹婵冰凉凉的脸上。
“你想做什么?”尹婵扭动着要躲。
身下之人美目大睁,谢厌全然不顾,埋头,开始舔舐她温玉一般面上的血痕。
气息含着灼热与冲动,密密麻麻击溃了她,就像一头狼犬。
尹婵脸颊痒又涩,不停摇头躲他的唇。
他每落下一处,便同狼犬啃咬骨和肉,拿那尖尖的牙齿磋磨她。
这样弄完了,竟也还不够,湿热的舌一舔再舔。血是被他要走了,可留下了什么他知不知道?当真与疯犬无异。
尹婵又羞又恼,忍着身子一波一波的酥麻。
渐渐的,谢厌发现了不对劲。
他左脸的伤仍在不断迸流血,他舔干净了尹婵脸颊的,却有新的,由着俯身时,重新流在了她面上。
谢厌慌了,失魂落魄地爬起来。
他把尹婵抱着坐在自己身前,没有锦帕,撕了一片干净衣角,望着她脏兮兮的脸,小心翼翼却又笨手笨脚地擦拭。
像怕失去什么,口中不停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尹婵乖乖伏着他,任其动作,泪已控制不住了,如雨连绵而落。
“我们现在出去,好不好?”她额头急出冷汗。
谢厌闭口无言,尹婵静静看他一会儿,把这理解为了默认。
过了半晌,她徐徐起身。
也怕谢厌如方才那般躁动不宁,便一边压轻声与他低语喃喃,一边扶着他,迈步去洞口。
不知眼下是何时辰,洞外黑幽幽,山林独月光拂照。
树影绰绰,仿佛被风吹着晃成许多怪模怪样的影子,像鬼似妖,压在尹婵心头,让她踌躇难前。
尹婵是怕的。
深更半夜见此情景,纵她再经历何等风雨,也难抵去惊慌。
但她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乱。
她挽紧谢厌的手臂,强撑心神,欲要带他出去。
不想,将跨出山洞时,远远几株树忽的被飞鸟惊动,发出剧烈尖锐的声响。谢厌脸色大变,如断线纸鸢,无知无措地惶急后退。
“你去哪儿?”尹婵吓了一跳,连忙转身。
谢厌腿抖得厉害,双手更在颤,神色惶遽,跌跌撞撞地冲到洞内角落,背对着她,在狭窄幽闭的角落蹲下。
尹婵衣衫薄,洞外山风吹过,打在脊背上一阵泛凉。
而她站定洞口,浑然不觉,只牢牢看向那角落里,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人。
那应是谢厌,却不像谢厌。
孤单的狼,受伤的犬。
尹婵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而这期间,谢厌一直没有动静,蜷在那里,似是躲避。
尹婵的唇张张合合,低声自语着什么。
黑夜魆魆,她压去面上的慌乱与茫然,悄无声息地靠近谢厌。神情掩去焦急,脸色放得温和,声音变轻:“谢厌?”
意料之中的没有给她反应。
他的侧脸被掩在灰蒙蒙的夜,尹婵鼻尖发酸,忽的溢出一声轻笑:“你不愿出去对不对,那好,我们留在这儿。”
不知哪个字眼戳动了谢厌,他僵硬地转过头。
尹婵率先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瞳仁满是受伤的痕迹。
她一时愣在谢厌身旁,满心弥漫起愈发多的酸楚。
谢厌目光黯然,沉默良久后说:“陪我。”
尹婵抬眼,落在谢厌的脸上,乌发凌乱,满头生了汗,一缕缕贴在额前颊边。衣袍早被勾破,又脏痕遍遍,却恍若未觉,漆星深邃的眸子凝着恳求。
“当然。”尹婵立刻点头。
顾不得地面脏污,随地而坐,依偎着他。
隔了很久,尹婵估摸着时辰,眼睫轻轻一眨,忽然开口,带着楚楚可怜的低声:“谢厌,好黑,我害怕……”
身旁人几乎跟着这句话呼吸停滞。
谢厌想也不想就伸出手,两条铁一般冷硬的手臂将她圈住。
尹婵放软了身子,任他摆弄。
三两下后,如愿挤进谢厌的怀里,软绵绵地交付给眼前的人。
谢厌与往日些许不同,他没有揽住自己腰身,却是张开手臂箍紧两旁的胳膊。高大颀长的身躯轻而易举把她环住,宛如野兽圈地。
姿势虽难为别扭,却与谢厌更亲近,尹婵乖乖依着他,不再乱动。
谢厌起初只是双臂拥着,渐渐的,迷恋怀里的温热,越发贪心,便觉得很不够。
索性双腿也勾住尹婵,像极古赢海里传说生有八只软爪的鱼。
尹婵错愕了一下,缩了缩绣鞋,意识到谢厌为何做出如此强横的行为后,凄然闭眼,苦涩地一笑。
身在山洞角落,洞口寒风再也无法侵袭,两人紧紧依靠,身子愈发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