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玉湖上,一座画舫划开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惊得湖上的飞禽掠岸飞起。
赵熠站在船头,一言不发。舫里传来热闹的声音,只听得周政又在与众人讲述沙场旧事。
“...当时辽兵突然来犯,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危急之际,杨家七郎杨延嗣将军率领一个一千人的队伍出发迎击契丹人的先头部队,那一仗打得甚是惨烈,无畏谷血流成河,尸骨累累。虽然消灭了敌人,可杨将军死于流矢,那一千人也仅有十余人活了下来。”
“很快辽兵又从水上发起了攻击。因为主将战死,我方军心不稳,人心惶惶,危急存亡之秋,杨将军的遗孀成青忆夫人,在丈夫的尸骨前断发立誓,誓破辽兵。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烈日之下,成夫人穿着一件磨损老旧的盔甲,举起被血染红的战旗,一跃上马,领兵出战,那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啊。”
“只恨老天无眼,那一仗虽然打胜了,可成夫人被敌人挑落下马,坠入河中,牺牲了。她的那支队伍,数百人啊,最终只有一个新兵蛋子活着回来了。成夫人的尸骨至今也不曾寻得,我们只能为她立了一个衣冠冢。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人们安逸日子过惯了,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那些契丹人,霸占着我们的故土燕云十六州,我只盼得朝廷有朝一日能收回来,我死也瞑目啊…”
殷掌柜、海无涯、庞冰几人在一旁听得叹息连连,直感叹现在朝廷太软弱。
赵熠走进舫中,众人连忙噤声。只有周政趁势向赵熠单膝跪地,揖手道:“王爷,燕云十六州乃我族故土,又是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实为中原的北方屏障。您是皇子,若您上书陈表,言明利弊,皇上定不会拒绝出兵的。”
赵熠一脸凝重,拒绝道:“澶渊之盟议定,宋辽以白沟河为界,各守其土,这是由官家亲自定下的,你以后不可再妄议此事了。”说完,转身便走出舫舱。
一时间,舫中气氛沉重,无人敢言。
叶如蔓看周政心气不平,仍跪在甲板上还欲再进言,便好心劝道:“周将军,莫惹王爷生气,此事不要再提。”
周政抬头看向叶如蔓,只一眼,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一抹精光。叶如蔓被看得很不舒服,也不再多言,离开舫舱。
回到船头,她看见赵熠傲然站着,如同雕塑一般静静望着远处,眼中多了一丝怆然的意味。
画舫很快靠岸,众人鱼贯而出。叶如蔓跟在赵熠身后走出画舫,却感觉背后有一束目光。她一回头,其他人都下船了,只有周政一人还坐在船内紧紧看向他们二人。那冷峻的目光不像是看赵熠的,倒像是看向她身上的……
她感觉浑身不适,赵熠也发现了,在一旁蹙了蹙眉,带着她迅速离开。待走出紫烟山庄的大门,赵熠才慢下步子,道:“你是江州人氏,以前可曾来过庐山?可知道哪里的风景最好?”
“回王爷,小时候我爹娘曾带我来过一次。印象中,只记得含鄱口,站在庐山上,远眺鄱阳湖,烟波浩渺,莽莽苍苍,如同一幅画。”
“那我们今天就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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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阳光灿烂,两人顺着山道缓缓而行。
赵熠望着连绵不绝的山势,心中的抑郁被壮丽的风光融化了些许,感叹道:“庐山果然好景致。怪不得李太白在此筑庐隐居,白乐天也愿意终老于斯。若是没有束缚,我也愿意在此归隐,不问世事。”
叶如蔓听他语气中有些寂寥,以为他还在烦恼失剑的事情,便谨慎地措着辞道:“李太白、白乐天当年都是谪居江州,满腔报国之志却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才转而寄情山水,与王爷您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哦?你还知道这些?”
“小人以前也上过私塾。”
“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看这些人?”
“这些都是小人不成熟的想法,说的不对还请王爷见谅。”如蔓好像是在私塾上被夫子点名了一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了想道,“子曰:‘士志于道’,窃以为,历来读书人,谁的理想不是‘致君尧舜上’?谁不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换来一个河清海晏的世代?只是世事复杂,宦海沉浮,这些饱学之士壮志难酬,只能转而寻仙访道,独善其身。但我所佩服他们的是,即使在困蹇之中,他们也依然胸怀忧国忧民之心。”
赵熠听得这话,回头看向她。阳光穿过层层树荫,照得他脸上一片明一片暗,他极深沉地说道:“你以为只有这些读书人才会郁郁不得志?”
叶如蔓道:“世间很多人都活得没那么顺心吧。只是有些人心有鸿鹄之志,他们关注的不光是自己,更是整个国家,所以当现实与理想差距太大,他们更容易感到不得志。”
赵熠似笑非笑,道:“你好像很理解他们。”
叶如蔓浅浅地咧了咧嘴:“以前读到史书时,我就想,倘若我面对他们的境遇,我会怎么想,怎么做。”
“听起来你很有抱负。”赵熠颇有兴趣地看着她道,“你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能走仕途,试上一试。”
“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吗?”叶如蔓脸上浮现一层豪情,“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所谓男女,也并不是只有位极人臣或者居庙堂之高者才能做到平天下,就算只是一名小小仵作,也同样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赵熠微微一愣:“小小仵作?”
“就像我的师父周言,虽然只是衙门里的一名杂吏,但他替天行义,为生者辩,为死者言,在我心中,堪比世间圣贤。所以我认为,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安身立命,只要不失赤子之心,人皆可以如尧舜般,兼济天下。”
她的眼神清澈而笃定,赵熠嘴边一句“你的想法真是幼稚”几欲脱口而出,却始终说不出来。相反的,她的话语如有一股力量,渐渐抚平了他心中的寂寥和阴郁。他望向远山,淡淡道:“走吧。”
午后时分,赵熠与如蔓来到了含鄱口。只见连亘的山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壑口,山脚下便是一望无涯的鄱阳湖。点点渔船在湖面漂着,白色沙鸥掠岸飞过。湛蓝如缎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在人目力所及的尽头,湖光与天色相接,广阔无际。朝南边望去,五老峰险峻雄奇,如青天削出金芙蓉,巍然耸立。
立于这悠悠天地间,山川湖泊皆汇于此,日辉清风加拂于身,两人极目远眺,只觉眼前之景浩大开阔,万物之美尽收眼底,心境都旷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