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你让阿贵喝酒了?昨日茶祭,要斋戒三日的你不知道吗?”厉叔一个眼刀子甩向云初九,满脸都是怒气。
“我爹他…会打我,我真的害怕…”云初九痛苦地捂住脸,她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段手臂,几条血痕清晰可见。
叶如蔓吃了一惊,将初九的袖子卷起来,才发现她的双臂上布满血痕,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有的是淤青,有的是未痊愈的伤口,有的已经结了痂,如同一条条嗜血的毒蛇盘踞在上面,骇目惊心。
赵熠、常无忧等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厉叔亦是不忍直视,转过眼,轻轻说了句:“阿弥陀佛”。
叶如蔓问道:“都是你爹打的?”
云初九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我活儿没做好,他便会打我。”
“你是因为手臂受伤了,所以才在茶祭上出了错?”
云初九点点头,无声地放下了自己的袖子,拢起双手。
叶如蔓心中难过,想伸手安慰她,却又碍于自己当前男子的身份,只得道:“丫头,你说说昨日到今天都发生了什么?若不是你做的,我们定还你一个公道。”
云初九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说道:“昨日茶祭后,我回到家中,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了,思来想去,很是害怕。我爹他…一直不喜我,因为我是个女孩儿,而且我弟弟从娘胎里带出些病,从小身体不好,我爹认为是我抢走了我弟弟的福气,时常…时常斥责我。只有他每次喝醉的时候,才会对我极好,大概是把我当成了男孩,他会拉着我的手叫我‘儿子’,有时还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他虽然眼神是迷离的,但我看得出,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充满了那种平时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关怀。”
云初九眼中闪过零星的光,嘴角微微一翘,对着空气自语道:“三年前的寒冬,有一晚我爹又喝多了。我扶着他坐在榻上,他脚边的火盆熄灭了,我便添了些炭。那次,我手不稳,手中火钳夹住一块烧得火热的炭突然掉落,眼看就要砸在我的脚上。你可知我爹做了什么?他突然有了力气,从榻上直扑了下来,生生用手把那块炭挡开,还抱着我安慰说‘儿子,别怕,有爹在’。那次,他的手烫出了好几个水泡,将近一个月才好。”
云初九低下头,泪珠从眼眶涌出,先是一滴一滴,再是一股一股。她双手环抱住双肩,压住自己发抖不止的身子。
“自那次后,我便希望他日日喝醉,甚至我私下存的一点钱,还会为他打些酒回来。所以,茶祭上我犯错之后,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想灌醉我爹,躲过当天的责罚。因为…因为前几天他又打了我,我浑身都疼,手都举不起来,害怕极了…”
“昨日我爹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便把酒坛打开放在桌上。他嗜酒如命,一闻到酒香味便停不下来,一杯接一杯地喝,什么戒律都不管不顾,很快就醉了。他昏睡了一整晚,一直到今天中午都没醒。我有些忐忑,正愁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平伯来找我爹,这才发现我爹…他已经…”
云初九放声大哭,将所有的痛苦、委屈、悲伤、心酸彻底释放,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是平伯?”叶如蔓看向旁边的大汉,问道。
“不错。”
“你为何笃定是初九下的毒?”
“今天中午我去找阿贵,他背对着门躺着。我叫了几声,他没应,我上前把他翻过来,竟看到他七窍流血,已然没了气儿。你说,昨天下午他还好好的,晚上回家吃了顿饭,第二天就出了事,自然与他这不成器的女儿有关!而且,阿贵房内满屋的酒气,当时我就奇怪,茶祭后三日不能饮酒,阿贵平时都小心谨慎的,怎会犯这个错?后来我一问,这贱丫头就承认了,就是她给阿贵喝的酒!哼,阿贵平时打她下手重了些,她就窝藏祸心,找机会下毒害死了亲爹!”
叶如蔓冰冷地看向大汉,道:“你知道云阿贵殴打女儿的事情?”
“知道啊,这贱丫头平日里干活就不怎么样,被当爹的教训一番,那是天经地义!”平伯嗤笑,“再说女孩子生下来就是来孝敬父母的,阿贵待她已经算不错了,还有她一口饭吃,要是我女儿犯了这种错,早就赶出门了。”
如蔓冲他大喊:“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她就是个害人精,克死母亲,连累胞弟,如今又害死了亲爹,我看她早死了才好些!”
叶如蔓一股热血涌上头,气得发抖,恨不得出手将他打趴在地,她憋住一口气,蓦地转身,再跟他多说一句话,或者再看他一眼,她都觉得极度的恶心。她无法想象,云初九这十几年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她是活得多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可曾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她可曾感受过一点旁人的温情?
赵熠厌恶地看了大汉一眼,走到如蔓身边,轻拍两下她的肩膀,让她平静下来。
“阿平,你给我住嘴!说的什么混账话!”常无忧眉宇郁结,也是听不下去了,挥手将这大汉和其他围观的人统统赶走,“看什么看!都给我下去!”
人群渐渐散开,如蔓稳了稳心神,让云初九坐在树荫下休息,自己则去查验云阿贵的尸首。云阿贵从脸颊脖颈到下肢已经完全僵硬,看样子已经死亡至少四个时辰了。身体表面没有外伤,面部七窍流血,嘴唇翻卷一看,已经发黑起疮了。她将银钗放入云阿贵口中,片刻后取出,银钗末端呈墨黑色。
“副庄主,云阿贵约是昨晚亥时左右身亡,死因确系中毒无疑。不过,酒中是否有毒仍需检验。我想去云阿贵的家中看一看。”
常无忧点点头,派一个小厮跟着如蔓和云初九去云家。饮泉村有几十户人家,都是紫烟山庄的佃农,以种茶为生。庐山茶从来不愁卖,因此村民的生活算得上富足。村子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表面上看可谓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只是,现在村民三三两两站在路边,每个人都沉默着,用一种怀疑而憎恶的眼神望向云初九,压抑的气氛笼罩周身。她默默摇摇头,用身体为初九挡掉一些目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云家就是一个小院,在村子水井旁。如蔓推开柴门,院里井然有序,地上有浅浅一层水痕,一看就是早上被人冲洗过。一个木架子整齐地摆着晒干的石耳、茶籽和一些干果,墙角几株紫藤花蜿蜒而上,整个院子显得极富生机。如蔓走到屋内,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如惊弓之鸟一般,倏地躲在饭桌下面。
“小驰,是我。”云初九走过去拉起小男孩的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你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好吗?”
这个叫云驰的男孩扑到云初九的怀里,哭道:“姐姐,我知道不是你!他们是来抓你的吗?不要啊!”
云初九再次红了眼眶,摸摸云驰的头:“小驰,他们是来帮姐姐的。你听话,先去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