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此时正在常淑容的正室内与她交谈,听到下人来报,便把叶如蔓宣了进来。
叶如蔓端着托盘,走到两人面前躬身道:“王爷,常庄主,这是从庞冰腹中取出来的,可以证明其身份。当时他为防止自己落入法网身份泄露,便在祭台后方从脚踝处割了下来,吞入腹中。”
“一朵牡丹?”赵熠略略吃惊,指着皮肤上的红色图案问常淑容:“常庄主,您可曾见过这个刺青?”
常淑容拿起镊子夹起皮肤,仔细端详一番,摇头道:“不曾。”
“我在南山村见过一个类似的。”赵熠指节轻扣桌案缓缓说道:“江州知府苏羡渊和通判范庭致遇害一案的元凶是江州商人张汝成,他私下豢养的杀手,脚踝上刺有雪花纹,与庞冰的刺青位置相同,但纹饰不同。我想,庞冰应该与张汝成有某种关联。”
常淑容叹了口气,道:“江州的案子我有所耳闻,张汝成此人我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他待人接物甚是有方,生意做得很大,我实在没想到他竟会犯下诛杀朝廷命官的大罪。”
赵熠道:“我怀疑,张汝成和庞冰都是契丹人的细作,此番庞冰以买茶的名义上庐山,一方面要盗取秘密账本,弄清河东沿边的银钱往来,另一方面要摧毁紫烟山庄的生意,彻底断绝山庄援边的义举。”
常淑容点头道:“如此便说得通了。七年前,我遇到受契丹人追杀且身中扶棘草之毒的殷掌柜,便将他安置在江州的西关客栈,此后便一直由他和吕班主向沿边运送物资。想来是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儿最终还是被张汝成和庞冰获知了。”她说着,转身从身旁柜子中取出两个本子,道:“王爷,不瞒您说,其实不光是河东路,在殷掌柜的联络下,敝庄亦对陕西路、河北路等地的二十余个边寨提供必要的支援。这便是陕西、河北二路的账本。”
赵熠的神情变得肃穆,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站起来向常淑容行了一礼,道:“常庄主大义。边寨实为边防要用,决不可废。这原是朝廷之责,可多年来却无丝毫之给。待我回京,必上书父皇,乞朝廷立法,明设赏罚。”
常淑容和蔼地笑了笑:“圣上仁心,不欲生事,但沿边居民多受袭扰,生活困顿,敝庄的这些银钱,也只是杯水车薪。若能纳入朝廷法令,统一管控调度,定是边地的福音。”
她目光温柔地看着赵熠,像一位母亲看儿子一般带着认可与肯定,嘴角挂着欣慰的微笑。
赵熠并不习惯这样的眼光,既然话已说完,他便想带叶如蔓离开,正要开口,就听得常淑容道:“王爷,我这里有一件宫廷旧物,不知真假,能否请您鉴别一下?”
叶如蔓一听就明白,这是要留赵熠私下说话,便起身告退。甫一迈步,她只感觉眼前金星闪烁,天旋地转,双脚轻飘飘得没有一点力气,身子软软地直接倒了下去。
赵熠眼疾手快,跨出一个大步在她倒地之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只见她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脖侧包扎好的伤口处又渗出了血迹,便将她横抱过来,焦急地就要向外走。
常淑容忙站起来道:“王爷,请进内室休息,我去叫郎中。”
内室中放着一张宽敞的床榻,赵熠将叶如蔓轻轻放下,握住了她的手心,冰凉而湿润的触感让他内心感到强烈的不安。他皱着眉,拉过榻上的一方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常淑容吩咐完下人走进内室就看到这样一幕,她倚在门边望了望,静默地折回厅外。
不一会儿,郎中到了,给如蔓一阵望闻问切后说:“这位姑娘肩上有旧伤,本来身子就虚弱。今天再受外伤,伤口处理得不好,失血量大,又恰逢经期,胞宫气血运行不畅,故致昏厥。”
说完,他细致地替叶如蔓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并写下一副药方道:“这位姑娘底子很好,只是新伤旧疾叠加,又操劳过度,才会如此。往后几日,除了按时吃药之外,饮食上多食温补之物,情志上保持心情舒畅,切忌过度劳累或忧思郁结。”
听完郎中的话,赵熠的眉头才略有舒展。常淑容接过药方,对赵熠道:“王爷不必忧心,我这就让厉叔安排好这几日的药食。”
赵熠的目光慢慢从叶如蔓身上转了过来,对常淑容道:“有劳常庄主。”
常淑容怜爱地一笑,道:“她很好,就是倔强了些。”
赵熠暗叹一口气,脑中回想起这几日她脸色确实不怎么好,有时蹙着眉,手压在小腹上,有时微弓着背,步子迈得很小,只是之前微小的细节都被他忽略了。他不免自责起来,不由得为她将被子掖紧了一些。
常淑容看在眼里,柔声道:“王爷,不必担心,我这里的侍女会照顾好她的。您若是有空,是否愿意随我去看一眼宫廷旧物?”
赵熠点了点头,又看了叶如蔓一眼,方才起身,随常淑容去到书房。常淑容取来一块长盒,里面放着一卷装裱精致但略显陈旧的画。她放在画架上徐徐展开,画中的人物显露了出来。
赵熠如雷击顶,心潮激涌,久久地愣住了。
画中有一宫服女子,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穿深青色大袖衣,佩挂一条红色霞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小腹微凸,明显有孕在身。她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一手伸向身侧一个三岁男孩。男孩梳着一个松疏的发髻,身穿烟色曲领大袖,安坐在榻上。女子嘴角含笑看着男孩,而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回望着她。画的左下角,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黑毛幼犬,乖巧地趴卧在地。
只一眼,赵熠便知,这是他的生母郭皇后和他的大兄长太子赵烁。
他慢慢转过身,问常淑容道:“常庄主,这幅画为何会在你这里?”
常淑容道:“我曾是宫中的画院待诏。先皇后在位之时,时常宣我为她作画。这一幅是先皇后生前,我为她绘的最后一幅画。”
“你今天让我看这幅画,究竟是何意?”赵熠面露不善,十分谨慎地问道。
常淑容对着画像深鞠一礼,道:“王爷,在宫中时,我深受先皇后的恩惠。多年来,有些旧事埋在我心底,无人可诉,如鲠在喉。今天,有幸见到了您,我要把这些秘闻都说出来。”
她的神情平静,可语气却有一些激动。赵熠听到此话,心中卷起巨大的波澜,本能地感觉此事与自己有关。
常淑容喝了口茶,缓缓说道:“二十四年前,当今圣上登基。当时宫城内有几处宫殿正在修葺,其中就包括皇后的寝殿仁明殿。因为先皇后怀有身孕,便先暂住长宁殿。先皇后仁慈宽厚,性子温和,常诏我去作画。有一日,我在长宁殿中见到她与三岁的大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在榻上玩耍,情状温馨和满,在征得她同意后,便着手绘作这幅画。一个月后完工,我入宫送画,却听说了皇后娘娘正临盆的消息。我在殿外为她祈祷了一会儿,正欲离开,忽然听到殿内传来惊叫声,随后越来越乱,充斥着人到处跑动和东西打碎的声音,还有呵斥声。很快,官家来了。他进去后不久,我就看到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芝露急匆匆地抱着一个婴儿走了出来。她眼眶红红的,身子还有些发抖,我跟上去打听情况。芝露说皇后娘娘产后大出血,已经崩逝,官家让她去寻奶娘。我问她皇子刚刚出世,为何不在殿中等待?她说,殿中闹鬼,不能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