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良笙却像是没有联想到这么多，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练手的曲子之后便开始了演奏。
苏沐怡无法从良笙身上找到任何一丝端倪，但是她又怕自己的眼神太多明显，于是放下手中的笔，侧耳倾听。
是舒伯特的《A大调奏鸣曲》d664。
曲声舒缓，她见他弹得认真也没有多加打扰，便沉下心来先将自己分析写完，然后合上本子闭上眼睛认真享受。
一曲结束，苏沐怡睁开眼，“真好听。”
“谢谢。”
没有了钢琴的声音，两个人之间再次重复上演了刚刚的那份沉默。苏沐怡有一点点想要离开，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没有共同话语的尴尬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最终总会杀死他们其中的一个人。
加之内心心底翻涌的心虚更是让苏沐怡如坐针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开口。她想告诉良笙，他至今的成就是来源于他的努力，她想告诉良笙，请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
最终她张了张口，依旧没有说出什么。
没有了音乐的掩盖，苏沐怡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没有带伞的她只能就此留下，她抠了抠手指，认命地打开了手机。
苏沐怡：【夏，我没打伞，救救我。QAQ】夏璇：【OK，你在哪，我来接你。】苏沐怡：【还在琴房。】夏璇：【扶额.jpg】夏璇：【就来。】苏沐怡：【好哦，那我等你。对了记得再拿一把伞吧。】苏沐怡：【爱你.jpg】另一边的夏璇看着最后一句话也心知肚明这一把多余的伞到底是给谁的，于是她也没有多问，只回复了一个好字。
苏沐怡结束和夏璇的对话后，发现自己更加找不到什么话题跟良笙谈论，于是尴尬地闭着嘴巴，看着手机干瞪着眼。
良笙也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沉默，于是清了清嗓子，打算打破这份寂静，“你会弹古筝吗？”
“会一点。”
“我可以听你弹奏一首《高山流水》吗？”
苏沐怡点点头，乖巧地走到了古筝边。
玉葱般的手指扶上红木色的琴身，洁白的指甲套缠绕在指腹，让那细长的手指变得更加纤纤。
勾劈托剔抹挑打，泛音打圆摇指滚。
赫然间，似坠山海，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旋律典雅，韵味隽永。
等着苏沐怡弹完，良笙才慢慢地从那景色中脱离出来，找回了自己想要说出来的字句。
“我昨天看到你了，你躲在墙后面。”
“！！！”良笙话语一出，苏沐怡立马停止了脊背，如同炸毛的猫咪一般，瞪着眼睛看着良笙。
良笙似是没有察觉苏沐怡眼中的警惕，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高山流水的典故吗？”
似乎没想到良笙想问这个，苏沐怡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才回答道：“传说先秦的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这是描绘‘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惊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生不弹，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伯牙遇钟子期才终于可以分享曲中之奥秘，最终他的摔琴断弦是因为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到像钟子期一样可以跟他一同揽尽曲中山川的人。那么你呢，苏沐怡？你为什么仍旧能够坚持自己的理想？即便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即便所有人都对着你举起剑举起枪支。你为何仍能够桀骜地立于那里，即便自己早已鲜血淋漓？”
他像是被琴弦打破了原本的伪装，所有强大温柔的壳子冗余在那峨峨泰山和洋洋江河间，只留下脆弱的本体立于灯光下，接受着白炽灯的拷打。
兀然间，她突然感受到良笙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像是同样的磁极遇见了彼此，即便相互排斥的假象让他们看起来遥不可及，但是从本质从壳子里他们却是一样的彼此。
孤独且狼狈，徘徊在这烟火中，却无法温暖自我。
她多么想告诉他，他是她走出昏暗天地的灯塔，他是她面对风雨的最开始的小小支撑。
于是，神使鬼差间，她也忍不住打开了一点点壳子，袒露出自己小小的一角。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
作者有话要说：你是伯牙，我是钟子期。
高山遇流水，缱绻又蹁跹。
第15章 我思故我在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她没有直说，她知道的，若跟良笙说那场音乐会感化了她激励了她，反而是一种束缚。她不知道良笙要说什么，可是她敏锐地感知到这件事情与音乐无关，于是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苏沐怡站在阴影处，阳光从她的脚尖处倾落。她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被所有冗杂的黑色所吞噬。
良笙看着苏沐怡，兀然想起了那天在KTV的班级团建。
她明明可以璀璨如星辰，可以成为世间的珍宝，对于友谊她可以尽情拥有，对于爱情可以肆意追求。
在所有张扬的年纪里，她却站在阴影处，让谩骂和谣言一齐落在自己的身上，砸在自己的头上。
与他不同，她躲藏在自己伪装的躯壳里，游离在人海之外，却又可以在大是大非中拿出自己坚硬的盔甲，去守护自己所爱的人所爱的理想。
他总以为苏沐怡是烟火，过于灿丽的光芒注定短暂，却不料她破开迷障，取得燃火。
苏沐怡可能不知道，自从那天团建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渐渐抵制流言蜚语，虽是迟到的理智，但他们再也不将那些荒诞的言语往她的身上扔。
良笙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很想跟她好好畅谈一番。扔掉自己的面具，割开自己溃烂的伤口。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他看着苏沐怡，细碎的树影透过玻璃碎在良笙身上，光影在眉眼间纵生，所有的表情都暗在了阴影里，晦暗不明。
“当时的我特别喜欢一句话‘我思故我在’，我或许是因为觉得世界因我而存在的命题过于浪漫，可以掩盖自己一切的渺小，我如蜉蝣，沧海桑田间不过一粟，生死之间不过于宇宙是一骤。它让我置于中心，从而使得星河璀璨于我而言不再渺茫，我无需仰望，因为天地山河皆为我所有。”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也曾经成为过中二少年，不顾一切地为他的理想而拼搏，一次又一次撞得头破血流。然而即便他偷学医学知识，即便他曾经绝食反抗或者离家出走，得来的只不过是他们轻描淡写的一句“叛逆”。
良笙还记得，他站在宴会厅的中央，周遭的嘈杂声对于他来说宏大而遥远。内心所有的想法在还没有呐喊出口的时候就已被扼杀，无数的“你应当”的告诫终究是模糊了他的双眼。
“甡甡啊，你爸爸是一位这么有造诣的音乐家，听姨的话，你身为儿子当然应该继承他的衣钵啊。”
“甡甡啊，听老师说，你在音乐方面这么有天赋，放弃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你应该坚持下去啊。”
“甡甡啊，……”
他握紧了手，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终究成为了无力的挣扎，只有冰冷的琴盖还粘着他年幼的泪水。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甘于做那笼中困兽。
于是所有的喧嚣平息了，它们化成了掌声、灯光和鲜花，他被推上了舞台，他被推上了神坛。所有人都在赞扬，所有人都在喝彩，但没有一个人问过神明的意愿。
是否愿意。
苏沐怡看着良笙眼中翻滚的情绪，晦暗不明的神色让他的身上笼罩了一层烟灰色。
她在那一瞬间知道了，良笙到底想讲些什么。他们之间似乎拥有一面镜子，彼此是彼此的倒影。
于是，苏沐怡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握住良笙颤抖的指尖，让他清楚或许这个世界上他们并非孑然一身。
“但是或许，‘我在故我思’也很浪漫。世界星河不会为我为之转动与陨落，世界山河不会为我为之生长与苍老。我们可以成星火成河流成世界百态，融于世界而跳脱于世界，让一草一木一菩提成为我们的化影，从某一种空间维度上改变世界。唯物主义的浪漫或许不是承认世界的核心地位，而是承认世界包容了你，包容了千姿百态的我们。”
良笙看着握住他双手的苏沐怡，她眼中的光似乎告诉了他，所有的言语并不是为了安慰而现编的华丽辞藻，她也曾经和他一样，放逐自己的沦陷，将自己击杀在淤泥中，看着自己腐烂成尘埃。
“但是为什么，你还是坚持它？明明你就应该……”良笙一哽，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那就是一次又一次刺伤他的利剑，他避无可避，于是他选择被它刺透肋骨，吞了自己的血水。
苏沐怡轻笑了一下，没有在意，“不是的，世界上没有任何应该。他们说我应该死去，随着我的爸爸，随着我的罪孽，以此还债。但是不是的，真正的还债是我应该活着，背负罪孽忍受悲苦，让所有人肮脏的言语包裹自己。罪恶不会因为死去而消亡，罪恶只会因为活着而不断偿还。”
于是，她为了赎清自己的罪孽，从那幽暗的阁楼里走出，走到这个充满流言蜚语的世界里，听他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骇人的事实“她杀死了她的爸爸”。
苏沐怡知道，如果当年的自己依旧选择将刀刃在手上割出长长的伤口，选择为了结束自己的痛苦而对那些真相避如蛇蝎，那就算□□死去灵魂也无法得到解脱。于是她选择将灵魂泡在了滚水中，看地狱的烈火灼烧她丑陋的灵魂。
她兀地想到了那日她推开阁楼门的时候，她看见母亲站在她的面前，所有的情绪肢解在阴影中，没有流泪，却似乎早就已经流了泪。
她还记得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走吧，下去吃饭吧。”
她还记得那天饭桌上的小排骨，是她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陈姨最拿手的绝活。
那一天，如同往常的每一个日夜，似乎过往的挣扎与腐烂都可以融散在炊烟中。她的所有自我戕害也在那小小的一段缝隙里得到了一部分的拯救。
她浮上了岸。
苏沐怡看着良笙，透过他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她知道，现在的良笙跟她一样，需要那一丝缝隙。
她需要救赎，而他需要成全。
于是苏沐怡忍不住朝着良笙递出双手，将那块浮木递给他也递给过去的自己。“我不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很想要成为的样子，那也一定是非常耀眼的样子，因为是你。我喜欢良笙你弹钢琴，你在舞台上似乎是所有光芒的源头，诱人沉迷。这样子的你是你一日日的努力所换来的，我听说过，音乐学院的才子良笙来琴房练琴是风雨无阻的，是你的毅力是你的坚持让你成为了那样子的人，而不是你的天赋。所以我觉得如果某一天你不再站在舞台中央，你退至幕后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那样的你一定如皎月，即便隔着千万光年也依旧愿意向你献吻。”
她的话夹杂着浪漫的词句，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心思全部暴露，她后知后觉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趁良笙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要说的话，“你是否愿意？”
那一瞬间，良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如鼓，耳畔充斥的砰砰声已经压过了外面的闷雷，所有的情感在一瞬之间决堤，在心间不断喧涌。
面前的女孩如画如妖，轻易将他最渴望的东西放置在他的面前，于是神明终于得到了他最渴望的果实。
而送上果实的女孩也诱得他的心墙万里崩塌，诱得他忍不住伸出了手轻碰女孩的指尖，将自己的爱意一点一点蔓延缠绕在此。
这份爱来得突如其来，蛮不讲理。但是良笙知道，他与她本就是相同的人，他们注定的孤独使得他们彼此吸引，并且他们拥有着对方没有的东西，这更使得他们如同相互粘连的磁极，彼此纠缠难分。使得他在那一瞬间想要不断靠近，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以此慰藉冰凉的心脏。
他抬起头，像是在做着誓言宣誓，像是回到了那年的那个夏季，在所有指责他为叛逆的言语中，拾回了自己丢弃已久的勇气，“我想成为现实主义者，将自己的理想变成现实。”
苏沐怡看着良笙，琥珀色的眼中映着她的身影，细碎的光芒如同璀璨的星辰洒落在他的眼眸中，如同皓月坠入夜空。她似乎看到了神祗的降临。
她突然好想告诉他，她对他的喜欢，所以希望他能够被簇拥包围，所以希望他走的路要繁花盛开，要人声鼎沸。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旅途太长，前方未卜，他的坚毅永远会成为他坚实的铠甲，护着他一步步走向他想前往的地方。
但最终她张了张嘴，轻扬嘴角，将他眼中的银河小心翼翼地收藏，“良笙，加油。”
她知道，再迷恋也绝非她私有，就当神爱世人遥远温柔，未必要牵手。于是她愿意陪着他看着他成为宇宙中的一颗行星，让他成为他最想成为的样子。
“好。”
--------------------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再迷恋也绝非她私有，就当神爱世人遥远温柔，未必要牵手。——凯瑟喵《月亮不会奔你而来》隔千万光年 宇宙献吻——凯瑟喵《月亮不会奔你而来》终于让良笙喜欢上苏沐怡了，太难了。
然后这边差不多就是两个人的相互交心第一阶段到此结束（后面还会有交心），既然相互彼此暗恋了那就要开始甜甜的小甜饼啦~
第一阶段：相互暗恋成就达成！
然后解释一下，苏沐怡喜欢上良笙是必然的，因为良笙是她想成为的样子，能够肆意地站在阳光底下，没有任何的阴影背负。这是苏沐怡最渴望成为的样子，于是她会被良笙不断吸引。
良笙喜欢上苏沐怡也是必然的，因为苏沐怡身上的勇气是他所丢弃的，他没有苏沐怡那即便被千夫所指也就一往无前的勇气，他喜欢她追逐自己理想时的样子，他喜欢她谈论到自己理想时眼睛里的光，那是良笙所想要拥有的。
于是他们拥有着彼此未曾拥有的东西，于是他们彼此不断被对方吸引。
第16章 柠檬味
随着台风的降临，学校前前后后开展了一场整治活动，为了防止琴室里的一些古琴受潮，于是最近琴室进行了关闭整修。
苏沐怡和良笙也在那场暴雨之后除了平常的日常课程偶有照面之外，平常也不太见得着面，于是两人各怀心思，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情感给隐匿在芳草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