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雨旸听闻这一句,稍稍的沉默。
沉默里,不主张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却是程叔,世故人之上的世故人,只言片语就读出了傅家爷俩的嫌隙感。
他赶在傅雨旸走之前,给他讲了他父亲一桩旧事故。
傅雨旸读本科那会儿,给一个经济学家做译文助手。圈子就那么大,傅家祖上有做外交的,几代人都个个熟通几门语言,傅缙芳更是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轮到他的儿子,傅雨旸英文、德文皆不差。偏摊上个活计,被对方大佬点名批评了,太慢。
这事传到傅缙芳耳里,老傅一记电话,就要召回儿子。
这是前话,后文是傅雨旸不知道的。
回头,傅缙芳把儿子译的那篇文章拿过来闲读,当着他们几个交情甚笃的,恨批了对方的刁钻,说明明译得很信很雅。诋毁对方连老祖宗国籍都丢了,凭什么质疑我们地地道道中国人的涵养。
他这分明是和我傅缙芳唱反调。为难我的儿子,等于为难我。
“你父亲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他说过,他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多少鼓舞,也只能给自己的孩子鞭策了。唯一一个过分宠爱的孩子,还没了。‘我们傅家的孩子,注定不能得宠。’”
所谓,满招损,谦受益。
*
凌晨三点一刻,傅雨旸辞过程叔。
走之前,他认真朝对方,不是再会,不是世故客套,而是简简单单一句,谢谢。
程叔一味叮嘱,路上万万小心。
傅雨旸反过来宽慰对方,不要紧,天越开越亮。
天是越开越亮,平日顺畅的话,也就一个小时的行程,因为交通管制,傅雨旸一路在省道走的。
抵达S城的时候,约摸六点辰光。
天青等雨,江南一色的水墨笼罩感。
他径直回的酒店,没有停歇,只简单洗漱,换了套素服,往傅家长房那头赶。
早晨七点半,傅雨旸已经到了乡下灵堂处。
总共五个房头,除了二房这一支当初升迁北上,其余本家都在S城。
傅雨旸抵达吊唁灵堂,烧过一刀纸,大房的主家就过来答礼了。赶上周末,老式的院墙,坐落着一栋三层小楼,里里外外,水泄不通的来往宾客和小孩嬉戏。
天际里,不时碾着轰隆隆的闷雷声。
大房主理丧葬的大儿子都过半百了,但传统旧礼,白事大过红事。一切按辈分论,饶是大儿子虚长傅雨旸十来岁,还是认认真真喊了声二叔。
尤其老父亲住院及这次丧礼,傅雨旸名义出的人情都不薄。
院落里奔跑的三五岁孩子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几十年光景摸爬滚打的大人却很明白。但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有比短嘁更重要的事故做。
唯有经过事的人才明白,红白事,多的是比欢庆、吊唁本身重要的东西。
亦如人情,亦如交际。
即便这样的丧葬事上,联络交际依旧分出三六九等。
大房的长子把傅雨旸安顿到了三楼最清净的明间里,里头几个,看到傅二到了,个个“洗心革面”的换了愁容,一一来寒暄握手。
楼下灵堂里算好的八点十分起灵,三楼明间里,言笑晏晏的交际,香烟萦绕。江南水汽重,这沉甸甸的水汽沾染上烧纸、线香的味道,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感。
感官里却积攒着亡人的记忆。
明间里,麻将桌洗牌机嗡嗡滚动。
一时间,被酬酢架到麻将桌上的傅雨旸,盲捻着手里的牌,牌很清楚是哪张。
就是分不清眼下,究竟是大悲还是大喜。
或者,人世本来大悲就是大喜。
*
书云帮着大房张罗着前面解秽酒家宴,上楼来查点他们这里宾客要不要安排吃食时,才看到雨旸已经到了。
她没先同他说话,倒是傅雨旸先开口的。
一面理着牌,一面问候书云,“你身体都大好了?”言外之意,又被他们拎过来跑着忙?
“嗯。没事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雨旸继续顾手里的牌,其余三家都做万子,他一个人做条子。“刚刚。”
牌桌上有大房的妹婿。今朝早饭吃得早,因为要忙着给妻兄寿材下葬,就这样,为了陪这房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也没跟过去,差使书云的口吻,说雨旸没顾得上吃早饭,你弄些给他吃吧。
坐东朝西的傅雨旸,往堂子里丢一张七饼,接话道,“不用了,我不饿。堰桥过来了吗?”
书云不大明白傅雨旸的意思,倒也如实告诉他,“来了。”
“喊他上来。”
书云依旧站在门口,有点讷。
傅雨旸只管叫她去,“去。我教他打牌。”
笃笃一阵脚步声上来,书云母子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傅雨旸自摸四绝的一张九条,清一色一条龙。
刚捂热的凳子,他让出来,掇一张边凳落座边上,喊宋堰桥过来坐,当着牌桌上的三个以及边上看牌的几个人的面,直言,“过来,我教你打牌,今后总归用得上。”
眼下九点多,联络交际的牌局将将进入酣畅,话匣子才要打开的样子,没成想,傅雨旸招呼了书云的儿子上来,要教他打牌。
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是经此一役,边上人却是看明白了,傅书云当真把这灶烧热了,傅家最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像是要把儿子交给二房养的样子。
这傅雨旸也着实傲慢。桌上有商有政,他悉数瞧不上,要去扶持一个小儿。
门口的宋堰桥踟蹰不前,却是被傅书云推着进里的。
他手机握在手里,面上不显,傅雨旸一边点烟一边宽慰他,“不要紧,我教你打,你又不必带本钱,学会了,今后我也能多个牌搭子。”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宋堰桥也不傻,他看出来老傅和他们不对付,所以半真半假地把他拎过来练,宋堰桥走到傅雨旸身边,硬着头皮落座。
看着一屋子老狐狸成精,也不怵,只把手机递给边上的老傅。
傅雨旸咬着燃燃的烟,微微迷着眼,质问的口气,“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拿着手机,年纪不大,谱倒不小。
宋堰桥少年心性,“您教我打牌可以,但我游戏还没打完,您得替我打完这局。”
傅雨旸吐出一口烟,傲慢的长辈嘴脸,“干点正事。”再朝书云,要她想办法给他弄杯咖啡来。
宋堰桥不依不饶,“这局很重要,晋级局,对方拉我的且你认识。输了,可能连你一起骂!”
“谁?”
“你老婆。”
第61章
◎单带◎
春芳茶馆一早就忙得风生水起。
周和音帮着收银到八点半, 才算交差。
员工开始分拨吃早饭了,有人喊小音坐,因着带了家乡的辣椒萝卜干给她尝。
周和音摇头, 说困得咧,她要回去补觉。
邵春芳在收银台, 要她吃完回去睡。
周和音决计要走。临走, 想起什么,到后厨管万师傅要了几张千张和调好的料汁及白糖。
万师傅悄咪咪保守秘密的觉悟,“这个给对象的?”
小音食指竖在嘴边, 嘘。
临去前,万师傅再三嘱咐, 千张要烫个两三道啊,不然有豆腥味。
小音:知道啦!
到家后, 冲了个简单的澡,周和音躺下要睡, 巷子里谁家的电瓶车呜咽个不停,又有谁家装修的电锯声, 伴随着天空里轰隆隆的闷雷。
终究回笼觉是不能够了。
她窝在床上玩手机,无聊之际,翻看和傅雨旸的聊天记录。她想问问他回来了没,看今天的气象,不到中午,就要有大雨。
又忖度着他几桩正经事绊着,不想做那种黏糊的小女子。
做事就该有做事的样子。
终究是没有打扰他。直到九点钟,店里的早市结束了, 春芳女士把买的菜拿回来, 上楼来看周和音, 说回来睡觉的人,四仰八叉地在床上打游戏。
“不吃早饭啦?”
“打完这一局。”
“中午吃鳝丝和螺蛳啊。你分外要吃什么,提前说。”
邵春芳交代完,扭头就要下去了,想起什么,折回来,“你拿店里的食材做什么用?”
周和音在打游戏,无暇分神,不假思索就道,“做给朋友尝尝。”
“哦……”老母亲得寸进尺,“你叫他到店里尝呢,你做的东西,不像样。”
周和音手里一抖,二技能放空了,丝血诱敌,非但没来得及交闪,还连累着队友也被跳斩掉了。
二换一,都没成功。
引得对方公屏嘲讽。
周和音在死亡倒计时里,抬头看妈妈。对方再慧黠不过的眉眼。
天上依旧在打雷。春芳女士说,“打雷天撒谎的孩子,游戏把把输。”
老母亲舍不得拿别的胁迫女儿。
周和音苦笑,“不准诅咒我的兴趣爱好。”
邵春芳点到为止。
就在妈妈要给她关上门的时候,床上的人幽幽地问道,“很明显吗?”
“我的……兴趣爱好。”
邵春芳附和女儿的话,“很明显。”
“因为我开心活泼的女儿回来了。”
“妈妈,你猜今天几点下雨?”
“猜这个做什么。总归,天要下雨……就是了。”
周和音这一把单排因为她上单吃线和团战都不济,最后垫底的输了。
一大早沮丧得不行。
要在好友榜上看谁在线,好抱团暖一波的时候,榜首的ID很陌生,好在有微信的备注名,宋堰桥。
她想起来,今日傅家的白事。论理,小宋同学也该去的。
于是,大大方方地发起双排邀请,光明正大地要蹭一波大神的星星。
两个电竞魂,一大早浑浑噩噩相遇了。
宋堰桥还算爽快,即刻接受了。
房间里等待匹配的时候,周和音打字发消息给他:保星积分已用完,晋级局,求大神带飞!
宋堰桥:。。。
系统匹配完成。
Ban位的时候,周和音一楼,宋堰桥五楼,二到四楼,都预选完了。
三楼更是亮出了他上局五连绝世的战绩,他要了野位。
好家伙,周和音惹不起,老老实实秒选了个辅助。
轮到宋堰桥的时候,只剩上单位置了,周和音以为他起码选个高端操作的战士。结果小宋同学来回秀了波他的英雄池,最后五秒,切成了张飞。
哎?!
周和音消息给他,想着他留着傅家半个血的缘故:您诚心逗我的吧?!
开局,张飞就和对方战士打了个极限一换一。
张飞拿了一血,也送了第一个人头。
周和音盘腿坐在床上,狠翻白眼,刚才拉他双排的初衷全忘得干干净净,原本她想打听某人在不在的。
这倒好。等着你带我呢,你上来这么极限拉扯,你舅舅是老混蛋,你是小混蛋了。委实是。
开局三分钟,张飞交了三个人头。
周和音:就这?就这?您那么多星星是怎么上的啊。
就在周和音躺平自认逆风局等着输的时候,死了已然复活过来的上单小宋同学站在自家的池水里,岿然不动。
将近一分钟不止,周和音回城之际,甚至在他身边绕了一圈,他都没反应。
这是输人又输阵了?周和音队里消息给他,不好喊他真名,就戏谑他:小飞同学,你挂机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十来秒后,张飞总算从池水里出来了,他一开始就带的是惩戒刀,彼时自家打野在下路gank抓人。
张飞径直到了敌方野区去反野。
吃了一波经济,反到了红buff。
饶是如此,因为他经济最高的缘故,敌方上中单来包夹他。
寡不敌众,且自家打野没到位收割,张飞再次阵亡了。
周和音气极,干脆要宋堰桥开队内语音了。
她喊话对方:别浪啊。这么秀的操作,您不要一个人抗下所有啊。我不要看秀,我要赢啊。
那头明明开启了队内语音,却迟迟不说话。
周和音在发育路,和射手顺利推掉一塔,射手回城去,辅助来中路支援。
缓缓,听那头语音里问她:瘾这么大吗,一大早就玩?
周和音:你还不是?
思索比言语快一步,出弓的箭,飞离出弦,才意识到什么……
“傅雨旸!”
对方没言声。也没复活。
周和音再次出声:“是你!怪不得这么差劲,一路卖人头!”
“别来劲。我他妈才玩一分钟,一分钟之前全是你的队友本本分分地在送!”
周和音才不管,只问他,“你会不会啊?”
“哦,不太会。只是我玩游戏的时候,你还叼奶嘴呢。”
“那也不影响你菜。”周和音要他把手机还给本尊。
“这一局当试验盘。”某人没所谓。他复活了,只身往上路去,开启语音的缘故,周和音听到他那头有济济的人声,还有宋堰桥的声音,问他出哪张。
傅雨旸:“看着出。我这里还顾不过来呢。”
周和音:“我等着这局晋级呢,你倒好!”
“嚷什么。一屋子都听到了。”
傅雨旸没说大话,他玩游戏很早,这款游戏也不是没摸过,只是荒废太久。技能和手感全生疏了,但玩游戏的都明白,真正高端的操作,是意识,预判局面的意识性。
时间来到全局的十分钟。
起初宋堰桥虽然人头贡献得多,但是兵线吃得很紧,加上傅雨旸的反野,上单的经济一直领先,带着全队也领先。
所谓穷则变,变则通。周和音怎么也没想到宋堰桥会选个坦克,也怎么没想到,中途他们甥舅还换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