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在我看见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一起来接他们放学,听到周末时他们一家人一起去了哪个游乐场玩,他们的爸爸在他们生日时送给他们怎样的礼物的时候有多羡慕。”
“陈老板,”路天吸吸鼻子,“我不是任性,非要爸爸妈妈每天都来接我,我也不是贪玩,游乐场还是只是在楼底下散散步都可以,我也不是一定要什么生日礼物...”
小孩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话,归根结底不过是别扭的一句——“我只是想要爸爸能陪陪我而已。”
“可我爸爸他,他就像是压根没有我这个儿子一样,他对待他画板上那些画都比我用心耐心一万倍,”路天年纪小,说及这些事时,很难压抑住情绪,眼圈几乎瞬间就红了,“我二叔说的对,我讨厌他,我宁愿没有他这个爸爸!”
在眼泪就要涌出来的一瞬间,他意识到周围都是食客,这样太过失态,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对不起,我不该和您说这些的。”
陈乔一不擅长哄人,只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她想了想,问:“你明天还会来食肆吗?”
“会的,”路天声音还带着点哭腔,听起来颇有些委屈,要是让旁人听去,指不定会以为是陈乔一欺负他了,“妈妈大概要忙到这个月月底。”
陈乔一算了算,还有近一个星期时间:“我能问你要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路天茫然地眨眨眼,像陈乔一这样的大人,会有什么是需要管他这样的小孩子要的?
陈乔一:“你第一次来我食肆那天,你二叔管你要的那幅画。”
闻言,路天一怔,随即避开陈乔一投过来的视线,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怎么会想要这个?”
“不可以吗,”陈乔一偏了偏头,“之后会还给你的。”
路天眼底划过一丝迟疑:“这......”
陈乔一看出他的犹豫,也不打算强求,盈盈起身:“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客人慢用,我回后厨继续做菜了。”
“等等。”路天下意识地叫住她,在陈乔一转头望向他时,张了张口,又没发出声音。
那幅画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路全之所以会来抢,估计也是以为那是出自路鹤翔之手的画,再不济也能买上几个钱。
但那其实是路天画的,一个小学生画出来的画,能有什么价值?
更何况陈乔一帮他出头,不厌其烦地听他发了这么久的牢骚,甚至为他这个只见了几回面的食客,特意准备了一份炒饭。
如果只是给她看一幅画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吧。
想到这里,路天抿抿唇:“陈老板,我明天将画带来给您,可以吗?”
-
路天说到做到,第二天来食肆吃晚饭的时候,顺带把画带了过来。
将画交给陈乔一时,他还有几分难为情,局促不安地捏着手指:“陈老板,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幅画,但是请您不要拿给其他人看,特别...特别是认识我的人,可以吗?”
陈乔一满口答应下来,同时让叶岁给路天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炒饭,转头就将画放在柜台上。
直到夜深阴阳门开,路鹤翔的身影出现在食肆里,余光瞥见柜台上的画卷,心里微动。
明明是一幅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画,他却莫名产生了想要一探究竟的想法。
否则就感觉他将会错过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路鹤翔迟疑地叫住陈丞:“抱歉,请问陈老板现在在食肆里吗?”声音越来越低。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感到莫名的压迫感和敌意。
好在男人只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在。”
说完,就端着餐盘消失在了帘布后面。
不多时,陈乔一从后厨里走出来,笑意晏晏:“客人有事找我?”
她边说边走进柜台,弯眼盯着路鹤翔看,似乎早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
路鹤翔勉强压住心里油然生出的怪异感,指了指摆放在柜台上的画:“陈老板,可以给我看一眼这幅画吗?”
“画?”陈乔一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客人说的是这个呀。”
她轻笑着将画拿在手里把玩,拖长尾音道:“可以是可以,但我这食肆里的东西,可不是客人想看就能看的。”
路鹤翔一怔:“您的意思是,需要付钱?”
可是他现在变成了鬼,上哪儿找钱去,更何况像陈乔一这样的人,也不像是会差钱的样子。
果不其然,陈乔一低低笑出声来:“不,钱这东西对我来说没用。”毕竟魔女无所不能,她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路鹤翔:“那您需要什么?”
“让我想想,”陈乔一的目光在路鹤翔身上巡视一番,“要不然,客人为我画幅画吧,一画换一画,是不是很划算?”
“画?”路鹤翔惊讶无比,“什么样的画?”
陈乔一:“客人想画什么都行,譬如山川,河流,天空,食物,鬼,或者是人...只要是出自客人之手,就都可以。”
这个要求不免让路鹤翔跌破眼镜,应有尽有、无所不能的魔女,要他这样的弱鬼画的一幅画做什么?
但柜台上的画带给他的好奇强过了陈乔一这个要求的古怪感,路鹤翔没多犹豫就答应下来:“好。”
陈乔一这才将手里的画递给他,不忘提醒道:“还望客人看的时候小心一些,毕竟我答应过那位小客人,得完完整整地将画给他还回去。”
她当然记得路天将画交给她时,和她做的“不能将画拿给别人看”的约定。但是路鹤翔已经变成了鬼,并不属于人的范畴,给他看一眼的话,她也不算违反规定。
小客人?
听见这个说辞,路鹤翔心里莫名涌起一阵强烈的预感。
随着画纸一点点展开,在看清楚上面画的内容后,作为一个活了三十几年的大男人、如今化身为鬼的路鹤翔,居然在一瞬间流出眼泪来。
路天并不像路鹤翔,从小就经历过专业的绘画学习,因此画技显得十分稚嫩,甚至连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
但路鹤翔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路天的画上画的人是他。
画里的他坐在画板前,右手边是他习惯性放的颜料盘,左边是一碗炒饭,而在画纸角落的位置,还有路天写的一行小字——“祝我最厉害的艺术家爸爸生日快乐!”
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看见这行字,路鹤翔才忽然想起来,在他猝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那晚,林琪和路天精心准备好了生日蛋糕和晚餐等他回家,日子过得是拮据了些,但该有的仪式感不能少。
只是事违人愿,他们从夜晚等到凌晨,又从凌晨等到天亮,最后只等来了他逝世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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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二十三章
◎伟大的艺术家(完)◎
路鹤翔捧着画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小天他, 他怎么可能,我...”
他好半天都没能吐露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但陈乔一知道他究竟在震惊些什么。
那么讨厌他的路天, 那么厌恶因为画画而不顾他们母子的路天,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庆祝他的生日, 怎么会将这作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又怎么可能会称呼他为...“最厉害的艺术家爸爸”。
路鹤翔不可置信地望向陈乔一:“陈老板,这幅画真的是小天画的吗?”
虽然魔女会糊弄他这样的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在他的印象中, 路天会画这样的画的可能性,同样也是寥寥无几。
陈乔一慢悠悠地打了个响指:“也许我会心血来潮地哄骗客人,但‘缘’一定不会。”
从画卷中央牵出一条银线, 连接着路鹤翔心脏的位置, 线的颜色浓郁而纯粹, 足以看出画卷和路鹤翔之间的缘有多么深刻。
虽说路鹤翔是新鬼, 但也听说过和缘有关的事。
他怔怔地看向手里的画:“所以小天他...”
“嘘, ”陈乔一将手指放到唇边, 笑眼盈盈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问我,有什么问题, 让小路天亲自来回答会好得多。”
路鹤翔瞳孔一缩:“让小天亲自回答?”
-
这是路鹤翔在化鬼之后, 第一次见到路天。
——因为愧疚,他甚至连自己头七的时候都没有回过家。
路天正坐在食肆角落里吃炒饭, 路鹤翔飘在半空中, 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他们本是血缘最为亲近的父子, 如今却人鬼相隔,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路天余光瞥见一抹暗红的身影从后厨里走出来, 立马抬起头,脆生生喊了声:“陈老板。”
陈乔一闻声侧眸,见是路天,便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问:“小客人有什么事么?”
路天的耳根不自然地红了红,心虚地小声提醒道:“陈老板,那幅画您什么时候还给我?”
“客人是想问这个呀,”陈乔一勾起唇,“在那之前,我想先请问客人一个问题,为什么会画那样的画?”
一听这话,路天就知道陈乔一肯定已经看过了画里的内容,说话顿时结巴起来:“想画就,就画了呗。”
“噢?”陈乔一歪了歪头,微俯下身去,同路天平视,“可是客人不是和我说过,宁愿没有这样的爸爸么。既然这么讨厌他,还会专门画那样的内容?”
闻言,路鹤翔眼底划过一丝肉眼可见的受伤。
原来,小天已经讨厌他到这种程度了吗?
迎上陈乔一的视线,路天微怔,他嘴唇翕动,声音跟着颤抖起来:“...不是这样的,陈老板。”
“虽然爸爸心里只有画画,也几乎没有管过我,但他再怎么说也是我爸爸,”路天垂下头,圆平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似乎这样做可以带给他向陈乔一吐露真话的勇气,“其实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真的。”
“我听妈妈说过,爸爸从小就很喜欢画画,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只是爸爸的运气差了一些,其他人不懂得欣赏他,那些亲戚...尤其是我二叔,就知道打击他,但是爸爸没有因为这些放弃他的梦想,我觉得这样的爸爸好厉害。”
“只是,只是我是爸爸的儿子呀,我也希望爸爸能分一点时间给我和妈妈,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撒娇、请求、甚至...撕掉爸爸的画,说我讨厌他,什么样的方式我都试过了。”
路天小声抽噎着:“可是妈妈说,我和她都是爸爸最亲的亲人之一,更应该无条件地支持他,不然爸爸一个人太孤单了,但我又不太会说话,所以才想画那样的一幅画送给他。”
“我想尝试用画的内容来告诉爸爸,不管爸爸到底有没有成为其他人眼中的艺术家,他在我心里,早已经是最最最厉害的艺术家了。所以,他可不可以为了我和妈妈分出一点时间,毕竟,我们一家人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在一张餐桌上吃过饭了。”
说到这里,路天实在是没能忍住,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压抑着声音低哭起来:“可是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将这幅画送给他,也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上一句,我和妈妈都好爱他。”
陈乔一不太擅长哄小孩儿,她看着泪流满面的路天,学着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方式,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同时用他听不见的声音几近无声道:“别扭小孩儿。”
在她见到路天的第一天,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作为魔女,陈乔一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所以人类的某些行为在她眼里,才会十分难懂难学。
她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也不懂路天和路鹤翔之间的这种亲情。
以至于她无法理解,路天明明就不讨厌路鹤翔,为什么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厌恶的模样,而路鹤翔心里的天平明明更偏向路天和林琪,这么多年却没日没夜地泡在画廊里,几乎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
对自己爱的人坦白直接地说一句“我爱你”,“我在乎你”,很难么?
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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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林琪接走路天后,陈乔一不经意间瞥了眼飘在半空中的路鹤翔,淡漠地耸了耸肩。
路鹤翔的视线仍然朝向食肆的大门口,那是林琪母子消失的尽头。
他目光怔怔,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片刻后,忽然崩溃地捂住脸,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他边说边狠狠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我这些年,到底都在执着些什么啊。”
在路天出生以前,路鹤翔真的打心底里放下了想要成为艺术家的执念。这么多年追梦下来,他已经认清并坦然接受了自己并不是画画这块料的事实。
但路天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路鹤翔时常会想,如果他早一点认命去找工作,他和林琪的生活条件会不会因此变得更好一些,他们或许会有一笔不小的积蓄存款,两人都有稳定的工作,甚至已经攒钱凑够了一间小公寓的首付。
而不会陷入如今还得数着钱过日子的困境,还要让刚出生的小路天跟着他们受这样的苦。
在陪林琪去医院做产检时,他也经常会碰到一些同样陪着妻子来做检查的男人,他们大多光鲜亮丽,事业有成,只有他,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穷酸前艺术家。
自打和林琪结婚以来,路鹤翔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林琪怎么会选择嫁给他这样的男人。
路鹤翔不甘心。只是这次的不甘和以往不同,以前的不甘为的只是他自己,而这一次,为的却是他的妻儿。
他想让林琪和路天过上好日子。所以他决定再拼一拼,万一差的就是这一次的机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