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作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趋近于傍晚。
舒晚走到客厅,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接着困意上头,便干脆抱了条薄毯,蜷起身子,沉沉睡去。
还是这种安静的环境适合自己,没有一丝顾虑,没有一丝干扰,就自己一个人,习惯了就好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太阳似乎都掩去了光芒,从偌大的落地窗缓缓降至地平线。
舒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脖子一动,就隐约感觉到一阵酸麻的疼痛。
昨晚睡得不好,除了收获两个黑眼圈,就剩下腰酸背痛了。
她撑住沙发,刚坐起来,突然就发现斜对面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舒晚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一旁的遥控器就掉了下去。
——“哐当!”
听到声响,易辞洲抬眼看来,见她睡得稀里糊涂的样子,又被自己吓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置之不理。
“晚上没睡好?”
易辞洲翘着腿,泰然自若地看着她。
舒晚看懂了他的唇语,但是没搭理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衣服和空调薄毯。
易辞洲仔细看着她,见她没反应,这才发觉她耳朵上空荡荡的。
他收敛了一下神情,目光轻轻一扫,就发现了被扔在地上的助听器,他低声自言自语:“呵,还以为你是软软的小白兔,没想到还是有点脾气的。”
奈何今天心情极好,也懒得和这种小女人计较,易辞洲扯了扯嘴角,走到她身边,刚想伸手撩起她的头发,舒晚就早有防备地往旁边一躲。
悬在半空中的手一顿,易辞洲戏谑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她的耳朵。
舒晚这才反应过来,助听器被自己扔到了地上。她探出身子,弯腰去捡助听器,然而手才刚刚伸出去,易辞洲就先她一步拿到了。
“我来。”
他低眉沉声,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遏制力,不等舒晚做出反应,便伸手环住她,帮她戴上了助听器。
头发被放下来。
耳边重回喧嚣。
听到这个男人极近的呼吸声,舒晚心底猛地一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动作神情被易辞洲尽收眼底,他挑了挑眉,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逡巡了一番,讽刺道:“舒晚,你到底是喜欢我?讨厌我?还是怕我?”
舒晚浅浅地呼了一口气,指尖摸索着衣角,淡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不习惯你而已。”
不过是强扭在一起的瓜而已,甜不甜的,大家都有自知之明。
原本安静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冰冷陌生的声音,换了谁也不会习惯。
易辞洲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不动声色地扭头嗤了一声,然后说道:“那就好。”
“什么意思?”舒晚抬头问道。
“既然都没有什么感觉……”易辞洲随意地解开衬衣袖口的扣子,懒散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淡然说道:“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
易辞洲敛起眉眼,“我和你,不过是被一纸婚约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人……”
“我懂……”舒晚沉沉打断他,垂下眼,声带震动,顺着骨头渗入耳朵:“我知道你厌恶我是爷爷硬塞给你的,而且我耳朵也不好,所以……”
她顿住,嘴唇有些颤,又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虽然没有抬眼,但她也能感受到易辞洲投过来的目光,就这么深深地烙在她身上,等着她亲口说出来。
等了一会儿,易辞洲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问道:“所以什么?”
舒晚没有再犹豫,直言说道:“所以你放心,在外人面前,我会是你温柔的好妻子。至于你每天在干什么,甚至回不回家,我不会多管、也不会多问。”
嫁给他,只是童年时期那暖阳之下的笑容和眼睛,她一直忘不了。
她也不奢望能得到他全部的爱,可是等到真正结婚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个年少风华的男孩,已经在岁月磨练中消退了原本的温和,只剩下了冷漠。
这么轻松地就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这不是易辞洲想要的。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数秒,彼此之间的呼吸和心跳都是那么的清晰可闻。
易辞洲眉头愈渐紧蹙,他静静地凝视着舒晚,想从她那张姣好温和的面容上想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却一无所获。
他问:“你开出的条件呢?”
生意人,没有条件,他不会接受。
舒晚太了解这些商人的心思,人前人后都是两张嘴脸,既有狠辣,也有冷漠。
她抬头,正声道:“你在外面怎么玩都行,别带回家来,更别让我看见。”
这是个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就算人前摆样子他也会去做,易辞洲应允:“好。”
二人不再说话,仿佛一锤定音。
舒晚攥紧了拳,站起身来,没有多看他一眼,便径直朝二楼卧房走去。
临到楼梯的时候,易辞洲忽地喊住她,怕她听不清楚,便扬着声音道:“明天上午会有保姆来。”
舒晚摇摇头道:“我不需要。”
“我决定的事,别跟我争。”易辞洲略有不悦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衬衣。
“我真的不需要。”舒晚坚持道:“而且我习惯一个人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亲自选的……”易辞洲顿了顿,转过脸来淡淡道:“……以前照顾过聋哑人。”
那一瞬,犹如一桶冷水浇下。
一听到“聋哑人”这三个字,舒晚的心便止不住地开始颤起来。她明明戴上助听器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跟他说话,可是没想到,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把她当过正常人。
她动了动嘴唇,一肚子委屈说又说不出来,只能努力压着眼泪和鼻尖的酸意,一言不发。
易辞洲掀了掀眼皮,耐着性子又说道:“这也是我的家,我总要有一个耳朵吧?”
舒晚喃喃道:“耳朵?”
“万一哪天晚上房子烧了塌了淹了……”
他放低了声音,冷冷说:“……你又听不见,我找谁?”
话音刚落,舒晚陡然间就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液化氮缸里,一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冻住了。
杀人尚且可以无形,可伤人却是在她原本的伤口上又硬生生剜出一块肉,让她眼睁睁看着骨肉分离。
可是呢,易辞洲说的也没错。
她确确实实就是听不见。
舒晚的下唇逐渐变得森白,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唇齿发颤,然后哑声吐出一个字,“好。”
说完,她紧紧抓着冰凉的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进了房间,阳光残影早已消落不见,她拉上窗帘,摘下助听器,又将房间里的电视机声音开到最大,便靠着床边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眼泪早就止不住了。
“耳朵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二十多年了,问到自己都厌烦了,问到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个聋子了,可现实总是在不经意之间给她戳上一刀,又在伤口里狠狠地搅拧了一番。
一闭眼,又是儿时遇见的男孩,那个刻骨铭心的微笑,在她的记忆里,像被烙印了一般,怎么也抹不去。
……
从家里出来,易辞洲走到地下车库,用力打开一辆黑色大G的车门。
坐进车里的一瞬间,他烦闷地扯了扯领口,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拨了个电话。
“具体地址发过来。”易辞洲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跟对面说话。
也不知道对面在干什么,过了好几秒才懒洋洋地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女声:“易总,好久不见呀……”
易辞洲眉头稍稍一皱,随即敛起眉眼,揉着指骨沉声道:“把电话给廖霍。”
刚说完,就隐隐绰绰听到女人的娇羞声和男人的埋怨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带着浓浓的港腔:“易辞洲,你这电话打得可不是时候……”
易辞洲眯了眯眼,地下车库里沉闷的空气让他憋得不行,便直接将车开出了地下车库,轰轰的车库门声之下,他沉声道:“怎么?我给你打电话还要挑个良辰吉日?”
“不敢不敢……”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粗重,隔着手机还能隐约听见他酒醉上头的糜烂。
易辞洲的耐心几乎要耗光了,刚从一个闷葫芦那里出来,这里又是一个油葫芦。
“易总……”
见易辞洲沉默不语,电话那头的女人继续娇声浅笑,“你都不问问我好不好呀?我之前可是陪你喝过……”
“我让你给他!”
话还没说完,易辞洲就不耐烦地打断女人,那种不容违背的口气一下子就把女人给镇住了,一时间电话那头悄寂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一个醺迷迷的声音接过电话,沙哑着声音说道:“南沙湾夜总会,老房间……”
易辞洲沉声“嗯”了一声,便发动车子从地下车库开了出去,“半小时后到。”
第8章
◎应酬。◎
傍晚的太阳沉落得很快。
不多时,整个千城就已经深藏在霓虹灯火之中。
易辞洲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主干道上,后面的黑色帕萨特遥遥跟着,不靠近也不远离。
到了南沙湾街,繁忙的街道早就已经被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
按照廖霍给的房间号,易辞洲上了六层包厢。
一进门,就看到整整一房间的男男女女,随即是一股迷乱的烟草味混着淡淡的薄荷爆珠味道扑面而来。
眼尖的人看到了他,挥手朝里面一个角落嚷嚷道:“廖哥,易总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体格高挺的男人踉跄走了过来,两只醺醉的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下,虽然看不清表情、也看不清神色,但是精致立体的五官在这夜场之下依然不逊半分。
他伸手一勾,就把手搭在了易辞洲的肩上,“来了?”
人一凑近,易辞洲就明显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和致幻致迷的味道,他眉头一耸,不轻不重地推开他,“廖霍,你当这里是加拿大?”
廖霍不以为然地掀了一下眼皮,从狭长的眼底打量了他一下,然后阖眼哂笑,“你他妈太高看我了,我虽然纨绔,但我还是个知法守法的中国好公民……”
他顿了顿,戏谑地低声笑道:“□□那种东西,我压根就没带回来。”
易辞洲冷声嗤了一下,“知道就好,看你这架势,我还以为你吸上头了。”
说完,他就在漆黑的包厢里寻了一个空地坐了下来,刚刚挨着座椅,立刻就有个艳丽的女人端了杯酒递过来,“易总,喝一杯?”
易辞洲斜睨了她一眼,就着昏暗的灯光和闪烁的视线,入眼是一张浓妆艳抹却毫无情调的脸。
他不冷不淡地推开女人,说道:“今天不喝,办完正事就走。”
廖霍一步一摇地走到他身边坐下,笑眯眯地将酒从女人的手里拿过来,“不会伺候?”
说完,脸色一变,重重地吼道:“滚!”
女人一惊,像只被鹰隼袭击的兔子一样,半个字都没说就赶紧走开了。
易辞洲不紧不慢地拿过酒,道:“我是自己开车来的,喝了这杯,你得给我安排个住处。”
廖霍挑了挑眉,问道:“怎么?家都不回了?跟你那位小娇妻闹矛盾了?”
好话没几句,又提到了那个半聋的女人。
也不知道是一口烈酒麻痹了神经,还是骨子里透着深深的厌恶,易辞洲咬着下颌,不动神色地欠了欠嘴角,“耳朵聋掉的女人,你喜欢吗?”
“耳朵聋掉了?”廖霍眉头一皱,没明白过来易辞洲的意思,直言问道:“怎么?她不听你的话?”
易辞洲:“……”
“不听话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廖霍握着手腕,筋骨声“嘎达”响着,他眼睛一眯,沙着嗓子玩笑说道:“不听话就打嘛,打到听话为止。”
易辞洲手里一紧,醇红的葡萄酒杯被捏得都沙沙作响,“你不是说你是个知法守法的好公民吗?”
被呛了一句,廖霍也自知理亏,他扯了扯领口,往后一靠,将两条长腿翘在桌上,然后说道:“呵,在我看来,冷暴力还不如热暴力管用。”
“廖霍,我今天不是来听你说酒后浑话的。”包厢里闷热,还有浓浓的烟草味,易辞洲不耐烦地将酒杯置在桌上,凝神道:“合同呢?”
廖霍扯开嘴角,一口将手里的酒闷了,笑得张狂。
待他笑够了,便挥了挥手,随即从包厢的阴影处走来一个拿着公文包的黑色西装男人。
易辞洲嘲讽道:“你到底是来寻乐的还是来办公的?”
廖霍眼神一凝,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英俊的面庞带着一丝凌冽,然后利落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按你的要求,舒涞的那笔订单被我截了。”
易辞洲面无表情地接过合同,手指摩挲着森白的纸张,眼睛在合同上淡淡逡巡了起来。
廖霍抱着手臂,懒洋洋靠在沙发上,说:“易辞洲,这对舒涞来说,可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易辞洲听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
廖霍啧啧喟叹了两声,低声道:“哎哎,那个舒涞好歹也是你的小舅子,你这不仅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