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谕抽了一张纸巾给她,“你最近住在哪儿?不会一直在外面吧?”
陆嘉鱼摇摇头,把她这段时间住在舅舅家的事情告诉了陈谕。
陈谕听得皱眉,“所以你舅妈就把你赶出来了?”
陆嘉鱼擦干眼泪,说:“也不算吧,我确实给人家添麻烦了。”
曾经高高在上的陆嘉鱼,现在只觉得自己到哪里都是个大麻烦。
陈谕见惯了陆嘉鱼从前高高在上的样子,此刻只觉得好像看到了公主落难。
他一时间又觉得世事无常,看着陆嘉鱼哭得红肿的眼睛,他又不会安慰人,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别哭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
又道:“你要是没有地方去,就暂时住我家吧。反正次卧一直空着,你先将就住着,看看缺什么,周末我陪你去买。”
陆嘉鱼红着眼睛望着陈谕,她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汇在心头,最后只说了一句,“陈谕,就当我欠你的,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陈谕也不想她住得有负担,淡淡回了一句,“随便你吧。”
他起身去电视机旁的斗柜里给陆嘉鱼找了张新毛巾和一把新牙刷,说:“过来,我教你用热水。”
陆嘉鱼跟着陈谕到卫生间去。
陈谕家里条件不算好,虽然有三个卧室,但每个房间都挺小,客厅和餐厅也是连在一起,面积有些拥挤,卫生间更是小,没有单独的淋浴房,冲澡的地方就在便池旁边,用一张防水的帘子隔开。
不过卫生间虽然很小,水管之类的也有些旧了,但打扫得很干净,空气中还有清新好闻的沐浴露香味。
陈谕教陆嘉鱼怎么开热水,又跟她说:“洗澡那里的水压可能有点不稳,可能洗着洗着会变冷水,不过洗快点就没事,要是水变冷了,你就关了重新打一次。”
陆嘉鱼跟着陈谕后面认真地听,边听边点头。
陈谕回头看她,忽然问了句,“你不会嫌弃吧?”
陆嘉鱼连忙使劲摇头,说:“怎么会,你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陈谕看她一眼,这才笑了笑,把毛巾和牙刷给她,说:“行吧,那你洗,洗好就早点睡,明天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要出门去学校。”
陆嘉鱼点点头。
陈谕给陆嘉鱼交代完,就从卫生间出来,帮她把卫生间门关上。
这时候已经凌晨过了,他想起单车还在便利店那边,又拿上钥匙出了趟门。
这天晚上,陆嘉鱼也没有睡得很好。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掉眼泪。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辗转漂泊,身和心都无法安定下来。她也不知道能在陈谕家里住多久,到底是寄人篱下,她很怕自己不懂事,给人家添麻烦。
到那天,也许又要拉着行李箱离开这里。
到那时候,她又该去哪里?
这天晚上,她浑浑噩噩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她梦幻的公主房间,想起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想起沈池。
想起在电影院里第一次牵手,也想起在她家门口第一次接吻。可是画面一转,她又想起爸爸出事后,沈池对她的回避,想起她在家里被查封那天晚上,拖着行李箱跨过半个城市去找他,想起那扇紧闭的门,想起她被沈池关在门外时的孤独和难过,她终于没忍住,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出声。
她不知道的是,陈谕家里的房间也不太隔音。陈谕睡在隔壁,半夜仍能听见陆嘉鱼的哭声。
他两手枕在脑后,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听着陆嘉鱼的哭声,也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声气。
第二天早晨,陆嘉鱼早早地起了床,她换好校服,下床的时候把被子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的,又把行李箱收拾好,好好地靠在墙边。
她做好了随时要离开的准备,并没有把东西都拿出来。
从卧室出来,她看到赵月枝在厨房做早餐,连忙过去帮忙,“赵姨,我来帮你。”
赵月枝正在煮面,笑道:“哪用得着你。你快去洗漱,洗好了吃早饭,一会儿还要上学。”
陆嘉鱼有一点局促,她匆忙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完了还是跑去厨房帮赵月枝的忙。
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最近这段时间居无定所寄人篱下,已经学会看人脸色,和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
她有些笨拙地帮忙刷碗,虽然做得慢,但不至于会摔碎碗筷,她很小心。
赵月枝瞧着有些心疼,她从柜子里拿出三双筷子给陆嘉鱼,说:“小鱼,先别洗了,你去摆筷子,马上吃饭了。”
陆嘉鱼连忙擦干手,拿着筷子去外面饭厅。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陈谕坐在餐桌边发呆,看起来有点没精神的样子。
她走过去,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陈谕抬头看陆嘉鱼,看到她肿得跟核桃似的双眼,到底没忍心说什么。
他叹了声气,伸手拿过陆嘉鱼手上的筷子,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陆嘉鱼点点头,说:“睡得很好,谢谢你。”
陈谕也没拆穿她,淡淡嗯了声。
吃过早饭,陈谕到院子里给自行车打气,陆嘉鱼背着书包在门口换鞋,顺便帮陈谕也把书包拿出去。
她站在单车旁边看陈谕给自行车打气,好气问:“我们骑单车去学校吗?”
陈谕点了下头,问她,“你会骑吗?”
陆嘉鱼摇摇头。
陈谕道:“坐我的就行,家里离学校不是很远,遇到堵车的时候比坐公交车快。”
这个时候,隔壁邻居出门上班,看到个漂亮的姑娘抱着书包站在陈谕旁边,不由得打趣笑道:“哟,阿谕,交女朋友了呢?”
陆嘉鱼愣了愣,看向那位阿姨。
她有点局促,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这时候,赵月枝正好从屋里出来,笑着解围道:“可别瞎说,这是小鱼,我们家远房的一个亲戚,阿谕的妹妹。”
又对陆嘉鱼说:“小鱼,这是张阿姨。”
陆嘉鱼抱着书包,礼貌地招呼,“张阿姨好。”
张萍笑着道:“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有男朋友了没?”
赵月枝道:“你可别瞎问,小鱼还在上学呢。”
陈谕这时候给自行车打好了气,跟他妈说了声,又回头跟张萍打了声招呼,就载着陆嘉鱼走了。
两个书包被陈谕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篮筐里,陆嘉鱼坐在后面,两只手轻轻拉住陈谕的校服。
从家里出来,骑车经过巷子的时候,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大爷大妈,全都认识陈谕。一看到陈谕载个小姑娘,都打趣他,“哟,阿谕,载女朋友呢?”
陈谕自己是无所谓,但他怕坏陆嘉鱼名声,每次都要解释一句,“不是,我妹妹。”
一路出了巷子,陈谕才跟陆嘉鱼说:“这边的邻里关系比较近,我是因为从小就住这儿,所以大家都认识,出门得招呼。你要是不喜欢也不用理他们,不用放在心上。”
陆嘉鱼点点头。
她心里很感激陈谕,也看得出陈谕处处都在为她考虑,怕她在这里住得不自在。
她坐在陈谕身后,不知道是不是早晨的风霜吹疼了眼睛,她又不自觉地流了眼泪。
到了学校,陈谕把单车锁在学校外面的停车棚里,从裤兜里摸出饭卡给陆嘉鱼,说:“以后吃饭用我的卡,晚上下自习在这里等我。”
陆嘉鱼问:“那你用什么?”
陈谕道:“我还有张卡,你别管了。”
陆嘉鱼饭卡里也的确快要没钱了,她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接下了陈谕的卡,望着他说:“陈谕,算我借你的。”
陈谕道:“随你。”
两人一起进了校门,在孔子像那里分路。陈谕往求知楼,陆嘉鱼往求是楼。
陆嘉鱼学习很刻苦,前所未有的刻苦。周中考试成绩下来,连老师都很惊讶,特意在班上表扬了陆嘉鱼,又将陆嘉鱼叫到办公室谈话,让她不要受家里影响,好好学习,按照她目前的成绩,只要一直努力,到高考的时候很有希望考个不错的二本。
可陆嘉鱼并不知道自己想考到哪所学校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做什么。她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的兴趣就是同爸爸作对。如今爸爸坐牢了,她没有家了,对她而言,眼下唯一能做的是就是好好读书。
最近这段时间,她每天都用陈谕的饭卡吃饭。大多数时候还是吃素菜,偶尔很饿的时候,会忍不住买一份肉吃。
晚上下了自习,她会到停车棚那里等陈谕,然后坐陈谕的单车回家。
一段时间下来,她和陈谕熟悉了很多,在陈谕家里也住得越来越自在。
天气渐渐冷起来。有天晚上,她睡不着,坐在门槛望着空落落的院子发呆。
她从前从来没觉得冬天是这样的荒凉,树木都变得光秃秃的。刺骨的寒风也令这冬天更加冷清寂寞。
陈谕半夜起来喝水,一出客厅就感觉到簌簌的寒风从门外灌进来。
他还以为是忘记关窗,结果往门口一看,就看到陆嘉鱼坐在门口望着外面发呆。
他不由得愣了下,走过去,扶住门框问:“你干嘛呢?”
陆嘉鱼回过头,就看到陈谕只穿了件T恤和长裤,站在后面看她。
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把门关上,“你怎么出来了,别把你吹感冒了。”
陈谕看到陆嘉鱼通红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又哭了?”
陆嘉鱼愣了下,下意识摸了下眼睛,说:“没有,风吹的。”
陈谕深深看她,摆明不信她。
他沉默很久,忍不住问:“陆嘉鱼,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你爸出了事,你就要一直这样不开心地生活吗?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这么长时间以来,陈谕第一次对陆嘉鱼说重话。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在他记忆中,陆嘉鱼是高高在上,整天仰着骄傲头颅的大小姐。
她家突逢变故,她可以消沉,但不是一直这样消沉下去。
陈谕的几句话终于令陆嘉鱼控制不住地掉了眼泪,她哽咽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开心不起来。”
她只觉得她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她过去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陈谕看了她一会儿,说:“等我会儿。”
他回屋换了衣服,带陆嘉鱼出门吃宵夜。
坐到大排档里,陆嘉鱼脸上还挂着泪痕,她茫然地望着陈谕。
陈谕说:“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到大排档坐坐,吃点东西就会好很多。”
陈谕和大排档的老板很熟,老板一看到陈谕来,就笑着上来招呼,“谕哥,好久不见你了。”
看到陆嘉鱼,有些惊讶,问:“谕哥,女朋友?”
陈谕道:“不是。”
他同对方寒暄,“生意还好吗?”
阿城笑起来有些憨厚,说:“还行,不过比不得夏天。”
陈谕道:“帮我上几个招牌菜吧,别太辣了。”
“行,等会儿啊,马上就来。”阿城说着就去下菜了,陆嘉鱼这时候才发现他的腿是瘸的。
她有些惊讶,看向陈谕。
陈谕道:“你猜他多少岁?”
陆嘉鱼摇摇头。
“十七。”陈谕道:“比我还小半岁。小时候我们也住一个院子,他爸是个赌徒,又烂酒,每次输了钱回家就打老婆孩子,阿城从小就瘦弱,每次他爸打他妈,他都挡在面前,每次都和他妈一起被打得半死。有一次他爸在外头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回家发疯差点把他妈打死,阿城去跟他爸拼命,他那条腿就是那天晚上被他爸活生生打断的。”
陆嘉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震惊地看着陈谕。
陈谕道:“很惊讶对吗?这种例子并不少见,这世上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
他看向阿城。
阿城拖着一条腿在店里忙碌。
陈谕又回头对陆嘉鱼说:“一直到阿城十四岁那年,他爸吸毒过量,暴死在外头了。阿城原本以为,他和他妈终于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了,谁知道他妈妈又病了。他十四岁就出去打工,熬了好多年,还是没能救回他妈妈。前两年他回到南城,自己支了个小吃摊讨生活,攒了点钱年前才开了这个大排档。”
“你当大冬天这么晚他为什么还要开着店,明明也没有客人。”
“不过是因为就算回到家,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不如守着生意,还有个盼头。”
陆嘉鱼震惊地看着陈谕,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陈谕这时候才回归正题,说:“陆嘉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惨?可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活得很不容易,要我说,我觉得我妈也挺惨的,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不肯改嫁,一个人拖着我长大。”
“可你看她,不也每天在努力生活吗?”
“你看阿城,如果不是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健全的人,跟我们一样在学校里读书,能努力奔一个好前程。”
“所以你看,跟阿城比起来,我们是不是已经幸运很多了?至少我们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陆嘉鱼看着陈谕,忽然一下子就哭了。
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忽然爆发了出来,她坐在矮凳上,放声大哭。
陈谕看着她哭,也不劝她。
阿城过来看,想问发生什么事,陈谕也摇摇头,说:“不用劝,让她哭。”
这天晚上,陆嘉鱼放声大哭了很久。可这一顿哭,也让她久压在心中的情绪彻底地发泄了出来。
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平静很多,和陈谕并肩走在巷子里。
也许是到年底的缘故,巷子里还有小孩儿在玩仙女棒,拿着手中挥舞,在黑夜里亮闪闪的很好看。
陆嘉鱼有些羡慕地多看了一会儿。
经过一间小卖部的时候,陈谕忽然走过去,跟里面的老头打招呼,“爷爷,还没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