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樱看着夜色里男人略显仓促的背影,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魂不守舍地回到殿中。
另一侧,嬴衍则同周沐将岑治送到了安排他暂住的宫殿。
“小婿今日过来拜见泰山大人,是想向泰山大人确认一件事。”
待岑治清醒些许后,嬴衍态度恭敬地问道。
周沐早已识趣地退下了,岑治不答,依旧把玩着那个被从宫宴上带回的琉璃盏。嬴衍又试探性地问:“敢问泰山大人,可曾认识我的老师,御史台的秦帧秦映江吗?”
烛苗火光在似乎停滞的空气中静静摇曳。岑治默了一息,才感慨地说道,“认识,可也早死了。”
秦帧本也算是他的好友,当年,他们三人是同榜进士,他忝居状元之位,秦帧是榜眼,公瑜是探花郎,又恰巧是同年所生,便被好事者冠以京城三才的诨名,三人也因此相识。
谈不上相交莫逆,但也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不同于自己和公瑜都出身大族,皆为太子门客,秦映江出身寒门,并不依附于谁,茕茕孑立,昂然如鹤。
然而在秦王提兵入洛之际,他却离开朝廷去了秦王府教授秦王世子,就此全身而退。
但难得的是,即便是后来,他也没有借秦王之势伤天害理。更曾为他们求情,想来就是因了此事惹怒了嬴伋。
岑治于是叹道:“有关你老师的事,你不该来问我。”
“太上皇身边的卞大监,跟随太上皇已久,且心地良善,相信陛下,会从他处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的。”
“倒是下臣想问陛下一句,您,是真的喜欢樱樱吗?”
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提起樱樱?
嬴衍不明所以地向他看去,斩钉截铁地应:“自然。”
“我不会纳妃,也愿意给她所有能给的。先前隐瞒她的确是我不对,可我也在尽力弥补,已经替姑父平了反……”
他大约是头一回这么急切地想要得到岳父的认可,一口气说得急促。岑治却静静地睇着他,目中再无醉意:“陛下是真的觉得,是给她父亲平反了吗?”
嬴衍脸色微凝,寂如寒夜下的雾凇。岑治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说公瑜兄没参与太子的谋反,便算是给他平反,然而太子当年本就没有谋反,他是嫡长子,又已监国多年羽翼丰满,深得皇父喜爱。他为何要自掘坟墓?”
“至于那被以谋反罪名处死的河东裴氏阖族,更是无辜。他们,原是樱樱的族人,原该是您和樱樱的后盾。”
“陛下。”岑治语气嘲讽,眸光锐利,“您到如今还觉得,您给了樱樱和她父亲公道吗?”
嬴衍面容微青,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岑治便明了他的答案,一笑:“下臣说这些,并不是要要求陛下做什么,下臣也知陛下虽为天子,亦有苦衷,往往身不由己。只是希望您能多体谅体谅皇后,不要将她逼迫过紧了……毕竟隔着她父母的死和那么多条人命,您让她如何能毫无芥蒂……”
“您的爱,不该是枷锁,是囚笼,是施舍,是恩赐,永远排在权力之后……”
老父亲爱女之心纯然肺腑,嬴衍就算有气也不得发了,低低地喃喃:“朕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岑治的那番话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他轻叹口气,吩咐青梧:“去将卞大监请来,记得态度恭敬一些。”
这夜,徽猷殿的灯亮到很晚才熄。
后殿的寝间里岑樱已然等了丈夫许久,她坐在榻边,一手轻推着女儿的摇篮,心不在焉地等着。
烛火氤氲,映出小娘子玉软花柔的一张脸,渐渐的,两痕眼帘儿便不受控制地下坠,昏昏欲睡。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就如她,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要理他,可被他缠得久了,竟也习惯了要等他回来后才睡下。只不知他和父亲神神秘秘地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么晚也未回来……
脑中开始胡思乱想,已然快要陷入沉睡。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恍惚醒转,迷蒙唤:“闷罐儿……”
目光触及他被烛火照得微朦的玄黑龙纹,又清醒过来,改口道:“陛下……”
“你怎么了。”她敏锐地发现这会儿的他似有些不对劲。
嬴衍目光空洞,失魂落魄,他脚下虚软地走进来,步子微微踉跄,岑樱忙起身扶住他。
“樱樱……”他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语声微微哽咽,“老师死了,秦先生死了……没有人会像他一样疼我了……没有人了……”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红了眼,岑樱莫名一阵心酸,手掌安抚地拍着他背:“是送玉给你的那位老师吗?怎么了?他不是去世很多年了吗?”
“是。”嬴衍语调平静,已渐渐冷静了下来,“是我失态了,让你看了笑话,实在抱歉。”
他口中说着致歉的话,心思却清明无比。
方才,他将卞乐请来,第一次问清了老师去世的真实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