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登基以前获封秦王,府邸正是长安宫,这处东宫亦是嬴衍七岁入洛以前的住所,此后每一次来长安处理政务,他亦是住在此处,但此时,躺在这方熟悉的床榻上,他却有些失眠了。
远去了西北夜里的风沙与狼鸣犬吠,宵禁之后的长安,静谧得仿佛一副流动的画。
帷帐上垂下花鸟纹鎏金银熏球,中燃梅花龙脑,暗香袅袅,再无那破旧村屋里潮湿土腥的气息,恍若隔世。
嬴衍睡不着,披衣起身,点了灯去案旁看一卷《春秋繁露》。
案旁云龙纹香几上置着方玉盘,里面放着一块绣了樱花的旧帕。
他俯身拾起,却是岑樱给他绣的那块帕子。应当是塞在了从前的衣物里,被哪个不长眼的浣洗下人翻出,又呈了上来。
他俊眉微皱,看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一枝粉白山樱。
经线与纬线在灯下根根分明,灯火氤氲,似映出小娘子白皙甜美的笑颜。
他闭一闭眼,压下心底那股悄然而起的熟悉的躁郁,扬声朝外喊道:“来人。”
进来服侍的是他在东宫的内坊令梁喜,三日前方从洛阳赶来,听见响动忙应了声:“奴在,奴在。”
“殿下有何吩咐。”
“去烧个炭盆。”嬴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炭盆?梁喜满头雾水。
四月的长安已然入了夏,已是快要置冰的时节了,怎么会需要烧炭。
但他也不敢多问,忙应下去置办了。炭盆呈上后,嬴衍将帕子径直扔进烧得正旺的炭火里,冷冷地扔下两字:“扔了。”
民间的白绫布粗制滥造,遇火则燃,很快便被炭火席卷了去。
梁喜在旁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绣着樱花,显然是某个小娘子所赠。他家主子还从未收过女孩子的东西呢,心头“哎哟”一声,颇觉可惜。
冷不丁头上飘下一句:“你很不满?”
老宦官打着啰嗦跪下:“老奴不敢!”
嬴衍却古怪冷笑了声:“你这老奴若喜欢,拿去就是。”
语罢,也不理他,径直起身回内室去了。
梁喜暗打了自己一巴掌,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没点眼力见,多这个嘴做什么,仓惶谢了恩抱着炭盆出去。
殿内守夜的两名宫人见内坊令亲自奉盆而出,忙上前接过:“阿耶,让婢子来。”
另一人则道:“这炭灰还未熄灭不能直接倒,奴去找个罐子盛些水……”
宫人说着便抱着炭盆匆匆出去。螭云帷帐里,方欲躺下的嬴衍忽然惊起:“她说什么?”
还未退出殿去的宫人大骇,忙放下炭盆折返了回来,跪在水泥金砖的地上不住地磕头:“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嬴衍脸色阴寒:“你方才说什么?”
“奴说……奴是说……”
他目光有若冰刃一般的凛冽锋锐,语气更是不善。宫人吓得花容失色,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一样,战战兢兢地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嬴衍面无表情地听罢:“孤不喜欢罐这个字。”
“今后,东宫内外,皆不得称此字。”
作者有话说:
樱樱(拿着大喇叭):闷罐儿闷罐儿闷罐儿,子衿子衿子衿——
第16章
抵达了长安,距离回洛阳不过是三五日的光景。洛阳城里,崇尚道教的皇帝犹在上阳观中闭关,遂由皇后苏氏代为传旨,将太子回朝的消息散了出去,命太子太傅苏钦及嘉瑞二王亲至长安接迎。
嘉王嬴徽及瑞王嬴徯都是圣上当年宠爱的崔贵妃所生,崔贵妃的堂姐又是定国公的发妻,二人事先从薛崇处得到了消息,面对这个即将回宫的长兄,既惊且惧,却又无可奈何,连夜收拾了行礼前往长安。
早前那些有关更换太子的提议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原先依附嘉王、瑞王一党的大臣心有戚戚,洛阳城中,一时山雨欲来。
……
洛阳,上阳观。
高阁出云,丽宇生风,洛阳四月多云雾,巍焕恢弘的上阳宫嵬嵬耸立于云雾之中,飞阁复道,与烟云相连。
小黄门进去禀报的时候,宣成帝方才结束引魂仪式,手持拂尘,身披道服,坐于莲花纹蒲团之上,神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