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皇帝颓然掷了拂尘,闭眸叹出一声:“当真不能如愿么……”
十六年了,他以己身堕入方外也已三年,这期间无论举行过多少次招魂仪式,甚至是以自己与亲外甥女的血为媒介,也未有一次梦见那死去多年的胞妹。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一如当年。
“陛下……”底下跪着的一个老道士颤巍巍地开了口,
“请恕老道斗胆,老道想,陛下多年来之所以未能如愿,许是因为您是真龙天子,命格不同于一般凡人。”
“你的意思,是朕的皇妹是一般凡人?”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不不不……”道人慌忙解释,“公主自是金枝玉叶,然与您相比,仍属凡人。死后为鬼,自然不敢亲近于真龙天子。”
“那你说,朕要怎么做?”
那道士却吓得噤若寒蝉,身颤栗不止。皇帝脸色不悦,再次催促:“说。”
道士一咬牙,似用尽了平生力气:“陛下一日是天子,则一日与公主神鬼殊途,不得梦见。若禅位于太子……”
他话音未尽,观中的气氛骤然降至寒冬,如有千万芒针在背,迫得人喘不过气。道士大骇,飞快地磕着响头:“贫道该死!贫道该死!望陛下恕罪!”
皇帝直起身来,不怒反笑:“是谁教得你这般说话?皇后,高阳公主?还是苏家?”
道士早已吓得神飞天外,只“咚咚”磕着响头口里称罪不止。皇帝神色厌恶,指示一旁的心腹宦官:“拖下去,严刑拷打。”
他近年来是不问政事了些,却也不代表不操心朝政,更不代表他会容忍这些玩意儿爬到自己的头上妄图操控他。
眼下,太子被找到的消息才传回洛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他这上阳观里来了,当真可恨。
几名龙虎禁卫领命而上,径直将那道士拖了下去。道士哭喊冤枉:“陛下饶命啊陛下!贫道说的都是真的,陛下饶命……”
宫阙幽深,那声音便渐渐远了。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恶气,这才看向了进殿多时的小黄门:“何事。”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求见。”
才出了提议禅让一事,皇后却在这关头求见,殿中跪伏的众人心内都是一紧。难道,此事是皇后授意不成?
皇帝心内阴晴不定,片刻后,神色却柔缓了下来:“知道了。延皇后去甘露殿,朕随后就来。”
*
“妾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刻钟后,皇帝在甘露殿里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妻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她着一袭素绫宫裙搭黄色轻纱披帛,髻上黄金九鸾钗步摇,足下丝履卷云纹高缦,圆润饱满的面颜如花鲜艳。
皇帝默不作声打量她含笑的面庞一眼,搀扶了她一把:“皇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皇帝相貌清俊,即便人近中年,眉宇间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俊美。苏后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晌,似乎浑然不觉皇帝的考究:“是有关猞猁的。”
“陛下,伯玉的信方才到了,说是猞猁一切平安,后天就将返回洛阳。”
“他还在信里说了件有趣的事,妾看了,就忍不住想要和陛下分享了。”苏后挽着他在象床上坐下,笑着说道。
“哦?”
猞猁是太子的小名,皇帝不以为然:“他身上还能发生有趣的事?”
不怪他不信,他这个儿子自小性子沉闷阴鸷,冷心冷情,自他开蒙后自己便鲜少见他笑过。
“可不是。妾听说后也吃了一惊呢。”苏后笑道,年近四十的风韵妇人,笑声竟若银铃。
“——妾听说,猞猁流落村中时,为一户民女所救,竟以身为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陛下说,这不是有趣的事是什么。”
“竟有此事。”皇帝唇角微勾,不知是在笑还是嘲讽。
“是啊。只不过猞猁好像和人家闹了不愉快,那家人消失了。否则,妾倒还真想见见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皇帝点头表示赞许:“既是救命之恩,是该报答。”
苏后正了容色:“不过说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生子了。从前妾催他他总说不想还未成婚就有庶子,眼下他已及冠,又是大难不死,也是时候把他和阿姮的事定下来了。”
皇帝微感意外:“朕以为,皇后会反对衍儿和永安的事。”
“要说有气,妾当然有气。”皇后挽着丈夫的胳膊,娇嗔说道,“差一点就害死了我们猞猁,猞猁却要娶他薛家的女儿为正妃,焉能不气?”
“只是妾也明白,阿姮到底是永安妹妹的血脉,毕竟当年,是我和陛下有愧于永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