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夭绍抬头,看到了三楼的窗户边,整整齐齐地探出了三颗脑袋。
“不,”舒夭绍深吸了一口气,“你留下来照顾他们三个孩子,我和泰九,还有这两个保镖大哥去找民秀。”
徐友真红肿着眼睛,怔怔地看着舒夭绍带着人匆忙离开的背影,腰杆挺直,坚强而果敢。
她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她也是这样的女孩子!
仿佛就连上苍,都为这人间惨剧而悲愤不已,天倏地就阴沉了下来,所有的光亮都尽数消失。
雷声滚滚,豆大的雨滴,砸在人的脸上,生疼。
舒夭绍随手将湿漉漉的刘海往脑后一拨,看了一眼依然阴沉的天空,她极为冷静地说:“分开找。”
“可是宋女士,关先生的指令是……”
一直不做声的毛泰九闻言下意识地挑眉,关先生?原来不是金光日吗?又来一个要和他抢人的家伙么?关先生是谁?难道是……
“哥哥现在不在这里,你们就应该听我的!”出乎意料的是舒夭绍的强硬。
两个保镖面面厮觑:“我们或许应该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毕竟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
“没有必要!我现在很安全,泰九会和我在一起,”舒夭绍冷静自若,“麻烦你们,往那两个方向分开找。”
他们最后还是屈服于舒夭绍的强硬,当然这也是看在有个看起来还不算太弱鸡的警|察跟在她身边。
这两个保镖离开后,舒夭绍马上就说:“泰九,麻烦你从这条路,一直找到……铁轨那边。”
“那你呢?”毛泰九全程都表现得极为安静。
他在观察,观察舒夭绍,观察她的所有,她的神态,她的言行,她的举止,她的语气……如此令人着迷,和资料上的那位宋女士似乎毫无相干,反而更像是,不,是更应该是……
啊不对不对,她就必须是,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绝望的天台上的他怀里抱着的女人。
“我从这条路走到尾。”
“也是走向铁轨?”
没错,舒夭绍指出来的四条路,都是走向唯一一条通过雾津的铁轨的道路。
“对,我怀疑,民秀那孩子……”舒夭绍最终没有说下去。
这四条路,不仅是通向铁轨的,还是通向朴宝贤,那个恶心人至极的混账老师常喝酒的酒馆。
舒夭绍最后还是又给姜老师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接通。
徐友真说姜老师他是被自己在首尔大学那边的教授叫过去聚一聚了,因为是老师的传唤,他无法拒绝。
舒夭绍不知道为什么姜老师被叫走那么久,但是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分析这件事情了,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必须要及时找到民秀那孩子。
她的心脏,自刚刚开始,就一直揪得紧紧的,不祥的预感,仿佛恶鬼一样如影相随,让舒夭绍难受至极,难受到比起哭泣,她更想呕吐。
舒夭绍将所有的力气,全部用在了观察上,她尽可能地加快速度,一边喊着民秀的名字,一边不断地观察四周。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那孩子的影子!
渐渐地,她距离火车通过的铁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她甚至已经隐约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
再往前走去,一条铁轨赫然出现在眼前——
“民秀!”
舒夭绍吃惊地叫出声来,果然,民秀在铁轨这里!
她离得太远了,只能隔着淅沥的雨幕,看到黑暗之中,有两个身影扭打在了一起。
舒夭绍瞠目欲裂,几乎瞬间,她知道自己心中不敢说出来的猜想成真了:“民秀!不要做傻事!!!”
民秀是真的,已经绝望到,想要和那个人渣同归于尽了,用自己弟弟自杀的方式,和那个人渣,一起死。
他们都听到了舒夭绍的声音,却没有人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中途停下来,回头去看舒夭绍。
舒夭绍用了最快的速度往前冲,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雨幕里火车头那刺目的白色灯光,火车来了!
“砰!”她太急了,雨天,路太滑了,宋智慧的身体,太弱了,她跌倒了……
“民秀!”舒夭绍趴在地上,几乎是嘶吼出声的。
磅礴大雨下,那瘦弱的孩子,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像是一头心知必死的狼崽,要将仇人生生咬死一般地凭借着一腔孤勇,硬生生地将一个成年男人压倒在铁轨上,死死地压制着对方。
火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舒夭绍瞪大了眼睛,不,不,不!
忽然,她看到了另一个快速冲过来的背影:“泰九救人!!!”
毛泰九的速度很快,他身体素质要比舒夭绍好太多了,几乎是分秒必争地将民秀给拉了起来。
与此同时,失去了掣肘的朴宝贤那个人渣也跟着要爬了起来,眼看着他就要躲过火车了……
舒夭绍的脑海里,忽地想起了关祖的声音——“但是你得明白,也许就算官司打赢了,也无法给你,你想要给那些孩子的公平。”
这个人渣,要躲过这一劫了。
后面,如果他们足够努力,如果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取得了胜利,这个人渣他或许也会被法律审判,但是,这个审判,是什么?几年的牢狱之灾?这公平吗!?
脑子里的那根理智的弦断了,舒夭绍的眼神一狠:“泰九!”
毛泰九匆忙之中回头看了舒夭绍一眼,隔着黑夜的大雨,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瞬间就明白了舒夭绍的心意。
于是,转身一脚,他把朴宝贤踢回了铁轨上。
第116章 我绝不会翻车
在这漆黑的夜晚,雨水磅礴,视野模糊成一片,唯有火车车头那刺目的白灯……
它呼啸而来,鸣笛声如催命符,铁轨附近因火车的靠近而微微震动了起来,那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就这般极速冲过,若离弦之箭。
巨大的噪声,掩盖了渺小的人类濒死一般的惨叫。
雨水拍打在身上,头上,脸上,刺痛让舒夭绍在瞬间清醒,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混沌。
隔着雨幕,她仿佛看到了那飞溅的血液,与雨水融为一体。
隔着黑夜,她仿佛听到了那绝望的尖叫,与雨声混为一体。
那是什么?
那是正义的颜色吗?那是正义的声音吗?那是正义的……光芒吗?
“呕——”舒夭绍难受地吐了出来,可她这段时间忙忙碌碌,根本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什么东西,在如此难受的情况下,也只是艰难万分地呕酸水而已。
脑中尖锐的嗡鸣,几乎要刺穿头颅,雨水拍打在头上,仿佛是刀剑凌迟……
舒夭绍捂着嘴,连哽咽也不敢出声,只是眼角的泪水,不断被脸上的雨水冲刷着,世界仿佛在旋转,在剧烈地坍塌。
昏迷过去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回荡的是来自幽冥的声音——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亦回以凝视。”【①】
没有哪个自诩正义的屠龙勇士,可以平静无波地接受自己可能会变成恶龙的事实,舒夭绍也不能。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虽然从不在嘴上标榜自己的价值观体系,但是在潜意识里,舒夭绍是为自己正确的价值观与道德观而感到骄傲的。
就算嘴上不说,面临那些刑事案件,脑子里偶尔也会闪过“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人渣才做得出来,我这样国旗下成长的根正苗红的人根本不可能做”类似的想法。
舒夭绍没想到打脸来得那么快,那甚至都不能仅仅算是一个所谓的打脸……那是一个人长期培养的价值体系的崩塌,对于她个人而言,这不啻于是世界末日。
南朝鲜,一个舒夭绍历经了三个世界,也不曾深入了解过的国度,她从未尝试过如近期这般,被“人间恶鬼”的权势与金钱,压迫到了极致。
性|侵未成年的聋哑学生,孩子卧轨自杀,暴力殴打,买|凶|杀|人,行政院、教育局、警署等机构的装聋作哑,恶魔们的有恃无恐……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压迫着她那敏感的神经。
舒夭绍不能接受,她根本无法接受这种事情、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竟然可以不受到任何惩罚。
受害者只能忍气吞声沉默地接受迫害,而加害者却可以享受世人的尊崇与爱戴,这究竟是什么魔幻大剧!?
她四处奔走,用尽全力也无法声张正义,好不容易掌握了证据,民秀那孩子却连上庭的机会都被残忍剥夺,最残忍的是,就算他们成功了,所谓的法律也只会给予几乎可算是“自罚三杯”这类可笑的惩罚……
长期的压抑,看不见胜利的曙光,而胜利的“果实”又是如此微小且酸涩……
理智的那根弦,断了。
在那一瞬间,舒夭绍是那样的狠绝,痛恨使她丧失了理智,使她无法思考,她只想着——罪恶就应该被铲除,罪犯就应该伏法!
没错,她是想朴宝贤死!
和民秀的弟弟一样,以被火车碾碎的方式去死!他应该赎罪!
唯有最残酷的惩罚,才是对受害者最大的慰藉。
在那一瞬间,什么理智,什么法律,什么规则,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
与此同时,舒夭绍那坚固的,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动摇的价值体系,也塌了一角。
舒夭绍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她的病床边,没有陪护人。
也是,人本就生来孤独。
因为清醒地认知到自己在那一瞬间喊毛泰九,是出于怎样恶毒的,不可理喻的心思,舒夭绍一向坚强的内心,崩溃了。
在后续的日子里,舒夭绍过得有些浑浑噩噩。
之前舒夭绍遭遇的车祸事件,关祖就认定是慈爱聋哑人学校的校长李江硕买|凶|杀|人,他调查的方向是对的。关祖利用这个国度的财阀有求于他,几乎是没几日就将事情给查了个水落石出。
那个司机确实是被买通了,因为赌博欠债,为了一大笔钱还债,才接下了杀死舒夭绍的生意。可是□□的人,却不是慈爱聋哑人学校的校长李江硕,而是雾津“灵光会”的某个“虔诚”的信徒,对舒夭绍这种“异教徒”竟敢污蔑“神圣慈爱”的长老李江硕的行为看不过眼,“自发、主动”地买.凶.杀.人,反正,和校长无关。
这个虔诚的信徒,已经被关祖送进监狱里去了,可是这并没有伤害到李江硕一分一毫,因为虽然事情因他而起,可他并没有指示那位教徒这么做,是这个教徒自己偏激,自作主张罢了,所以,李江硕他依然是大名鼎鼎的慈善家、仁爱虔诚的宗教徒、令人敬仰的聋哑学校校长。
“你在听吗?”关祖的声音有些疲倦,“非常抱歉,即使知道背后的事情不简单,但是现在的情况看来,也无法追究到他了。”
舒夭绍得知了结果,拿着电话,静静地站着,没动,也没吭声。
“保镖说你这几天状态不好,是因为这个吗?”关祖顿了顿,出声安抚,“啾……你别担心,正义是必胜的,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我过几天就会去找你了,相信我,好吗?”
以往,面对这样的结果,舒夭绍会很生气很生气,可是现在,她心疲力竭地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资格生气了。
一个想要违法犯罪,想要杀人的人,不论她想杀的人,究竟是不是该死的人,她都不是正确的。
她背负上了罪恶,这罪恶的包袱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挂了电话,没有回应好,也没有说不好。
一个自己成为了恶龙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追究别人的罪恶?不觉得虚伪吗!?不觉得恶心吗?!不觉得可笑吗!?
她这样的人,变成了这个样子的她,又哪里值得别人的喜欢?
舒夭绍觉得自己不配,这是亵渎了他们满腔的真挚。
金光日终于抽空回了舒夭绍的信息,还与徐友真联系,跟进了雾津这边的事情的进度。
得知针对这个案子,李江硕等人还请出了业内鼎鼎大名的黄律师,企图利用本国所谓的“前官礼遇”来赢得这场官司的时候,金光日还有些气急败坏。
前官礼遇是指南朝鲜法律界的一种潜规则,指法官、检察官和政府部门高层官员退职后转行担任律师事务所或大企业的律师和顾问,享受在职时期般的待遇。【②】
李江硕等人请出的黄律师,就是一个能够享受到所谓“前官礼遇”的大律师。而这个“前官礼遇”,在这个聋哑学校里校长、教务主任与教员性|侵聋哑学生的案件里,具体表现为——黄律师稳赢!
因为黄律师享受“前官礼遇”,所以他所担任的律师参与到法庭上,他都会赢,不论他是原告的律师还是被告的律师,就算是为性|侵未成年聋哑学生的人渣辩护,黄律师也会赢,因为所谓“前官礼遇”就是,一般都判他赢!
这就是为什么金光日得知这件事之后会破口大骂了,就连他,也为某些人的毫无底线与无耻之尤而感到震惊。
令金光日更惊讶的是,他以为对于这件事,舒夭绍必然会恼火至极的,可是舒夭绍却几乎没什么表现,甚至不怎么和他交流。
所以,金光日的电话,一般都是徐友真在接,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个,金光日检察官,智慧她……”徐友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可能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智慧的状态不太好,她也许是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金光日顿了顿,隐约猜到了什么,抿了抿唇:“你告诉她,我这边已经准备扫尾工作了,我很快就会过去找她的。”
“好的。”
徐友真不敢说的是,智慧在那个晚上之后,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愧疚和自我怀疑,所以她不是生气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不愿意接金光日的电话,她完全是出于觉得自己没有面目去面对金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