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能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看起来不是梦。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翻身起床,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昨天我真是昏了头,光顾着给苏沐秋放视频,居然忘了插上电源。苏沐秋看视频看到一半,电脑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可是他作为一个鬼魂,却又有心无力,只能对着黑屏的电脑大眼瞪小眼。
“昨天你看到哪里了?”
“看到了一枪穿云,但就看了个开头。”
“哟呵,我电脑续航能力不错啊。”
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从卧室里找出了电源适配器,低头插上:“看得手都痒了吧。不过我这里没有荣耀登录器,回头到了杭州和叶修碰面了我们再登你的号,他现在正在网吧工作呢,登录器多得是。”
苏沐秋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登我哪个号?沐雨橙风给了沐橙,君莫笑现在叶修在用。我秋木苏那个号呢?”
苏沐秋的问题让我也长长地一愣。
“秋木苏那张卡啊……呃,好像叶修放你骨灰盒里埋了。”
“我靠?你和沐橙没阻止他一下?”
“我们哪挡得住他啊,他可自称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我们这套的。”
其实当时我也没有认真地去在意叶修干了什么。苏沐秋车祸后,时间变得粘稠,仿佛令人窒息的沼泽,将我们牢锁于其中,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人。
我进卧室换了衣服。在梳妆台前拿头绳的时候,我无意中在抽屉里翻到了一枚已经生了锈的樱桃发卡。我愣了愣,拿起那枚发卡端详了半晌,最终还是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将发卡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我出门,将仍然在为自己失去的秋木苏账号卡而懊恼的苏沐秋带出了门。刚一走出结界,被关在门外一夜的鬼魂便蜂拥而上。其中与我相熟的几位目睹了昨天的一场大戏,此时看向我们的眼神颇带了点八卦和玩味,仿佛他们都已认定这位新来的小兄弟是我的一笔风流债了。
首先迎上来的便是杨大娘。她是明朝万历年间生活在华亭县的市井妇女,生前是个苦命之人,先后生育的六个孩子都没能活过五岁,丈夫也在第六个孩子去世后不久撒手人寰。鬼魂都会停留在死去时的岁数,看杨大娘如今的模样,也是未享天寿。然而,如今她魂归极乐,和丈夫儿女重新团圆,反而享起了天伦之福。可见,死亡并不是终点,有的时候甚至并不算是坏事。我总能看见杨大娘拖儿带女地在路上快乐地游荡。她生性疏朗,对我这个单身独居的小姑娘也是极为关心,时时嘘寒问暖,偶尔教导一些生活的技巧。不得不说,来自老祖宗的智慧虽缺乏科学依据,但有时竟颇有其一番道理。她推开苏沐秋,把我引到一边,问我,这男小歪是啥人,卖相好唻,年纪这么轻就没了,真真作孽哦!
我本来想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但是总觉得这个回答实在是太过轻飘,我说服得了杨大娘,却说服不了自己。反正也避开了苏沐秋,面对着杨大娘,我也不知哪里来了勇气,竟选择如实相告道:“他是我老早欢喜的人。”
这个回答完全在杨大娘的意料之中,她朝我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些许怜惜与悲悯。她说,囡囡啊,伊是很好很好的男小歪……但是伊死掉了,侬还年纪轻,日脚还长。
我听着杨大娘的劝告,频频点头,不断称是。这里的方言可真有意思,把“日子”说成是“日脚”,仿佛日子自己长了脚会逃走。告别杨大娘后,我回到苏沐秋身边,发现他居然已经和其他的一众鬼魂打成了一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笑着回过头,却骤然怔忡在了原地。
“你哭了?”
我摇头:“没有。我没睡好,沙发睡得不舒服。”
我带他下楼,走向地铁站。我租的房子在世纪大道站,爷爷家则在娄山关路站,地铁2号线可以直达。2号线素有都市观光旅游线之称,沿途还会依次经过陆家嘴、南京路、人民广场、静安寺等标志性景点,苏沐秋一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杭州,甚至都没有机会来临近的上海逛逛。这回我得带着他好好观光一番。我望向他,心中满怀伤感——他原本可以和叶修一样,跟着嘉世战队南征北战,看遍祖国大好河山的。
正当我望着他怜惜伤感之时,他却忽然也回过头来,说:“你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呢。”
“……什么?”他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让我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昨天晚上,我知道了沐橙和叶修这七年在干什么,你也给我看了荣耀这几年的发展……但是,我还有很多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他望向我,眼神认真诚恳。
“你想知道小萱姐姐的事吧。”我瘪了瘪嘴,苦笑起来。哪怕昨天的梦来自十余年前,但这份过期的嫉妒仍然让我神伤,“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了。咱们这群人里,上一个见过她的人还是你呢。”
“关宁萱什么事?”他有些莫名其妙,伸出手想要揉乱我的头发。然而,他的手指扑了个空,穿过了我的头发,抓住了一片虚空。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睖睁了半天。
他有些惆怅地收回了手,这个下意识的习惯似乎让他难过极了。他移开了视线,沉默半晌,才颇为不好意思似地开口说:“我问的是你,小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扬起头看他。
过去七年的岁月在我的脑海中风驰电掣。我过得很好——我很想这么脱口而出。在他死后,我仍然是Z大不可一世的高材生,GPA高得吓人,做过科研项目,发表过论文,甚至连国奖都拿过,同学都管我叫顾神。我在学生会一路高歌猛进,混到了部长级别。我去过西部支教,也到过海外访学,见过好多好多厉害的人。本科毕业后我保研去了F大,算是荣归故里,如今又在上海最好的学校之一阳明中学教书,由教研组长亲自带教,刚入职三个月就开公开课,是同一届新老师中最前途无量的那一个。
比起已然默默无闻于人海茫茫的宁萱姐姐,我才是那只飞上枝头的凤凰。我有太多的光荣可以告诉他,我不再是那个孤儿院里的独自伤心的女孩,这七年我没有白白地度过。我也好,沐橙也好,叶修也罢,我们每个人虽然都为他的离去而伤感,但是我们却也都各自活得多姿多彩。
没有他,我们的日脚也还很长,我们都活得很好。
可是,思绪在心中千折百转,话到嘴边,却骤然变化了模样。
我说:“沐秋,这些年,我好难过。”
我好难过。尾音上扬,是哭泣的前兆,也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杨大娘所说的一切,我又何尝不知道呢?
他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整整七年。我七岁认识他,十岁被爷爷领养离开孤儿院,十八岁他就死了。在我的生命中,他活着的时间只有十一年,他死去的时间却已经七年。
可是,你他妈的,苏沐秋。
我依然像当初一样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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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把“令狐冲”叫成“狐狸冲”是我本人行为,吕颂贤真的好帅啊!
JJ的审核时间很长,我就先发出来了,估计等审核完了也已经跨年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2022年万事胜意!!!
2022.01.01 新年第一更,从捉虫开始(。
第4章 烂柯人
我的回答让我们彼此都有些尴尬。还好,坐上地铁后,有足够多新鲜的事物供我们转移话题。他飘在我身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就像沐雨橙风的枪炮一样,砰砰砰向我袭来。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为什么现在大街上人人都戴着口罩?
我抬头望着这个没有受过疫情规训的天真的少年,露出了一些苦笑。
虽然荣耀联赛本身便是电竞圈的一桩盛事,但是它真正出圈成为所有人口耳相传的话题,却还是在2020年。那年世界遭受疫情冲击,万事凋敝,但荣耀联赛却还是如期举办了。那年,被困居于家中的人们百无聊赖,便纷纷看起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赛事。据说那段时间荣耀吸引了不少新玩家,连游戏账号卡都一时供不应求。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其实并不需要经过百年,短短七年时光,就足以让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了。
我们在娄山关路站下了地铁,直奔爷爷的店铺。爷爷的店开在工人新村后的小弄堂里。工人新村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模仿苏联建筑,处处洋溢着解放初年蓬勃的朝气。然而,其实在新村背后,还残留着一条小弄堂。那条弄堂阴暗潮湿,带着旧年的樟脑味道,是都市的一道古老腐旧的伤疤。许多老人和不愿离去的鬼魂住在那里,有一位相当高寿的小脚老太几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弄堂门口的藤椅上。早些年,她还是个人;如今,她成为了一缕鬼魂。但无论她是人或是鬼,她永远都面容恬静地坐在那里,用带着浓重的宁波口音的上海话向我问好。她看到了我身后的苏沐秋,问我是不是交了“朋友”。“朋友”一词在方言中与“对象”同义,带着无限的暧昧与浪漫。我笑着摇了摇头。
爷爷和我一样天赋异禀,能够看见那些死去的鬼魂。爷爷道行更高,能看见我看不见的鬼魂,也能和那些亡魂进行更深一步的互动。于是,他以此为业,在这隐秘的弄堂里开了一家做人鬼生意的店。想要和亡者对话的活人,靠着迂回曲折的关系联系上爷爷,便能实现生死对话。虽然在叶修等唯物主义者看来,这实在是一些魑魅魍魉的歪门邪道,但是爷爷却还是靠吃这碗饭赚得盆满钵满。
我之所以会被他领养,也正是因为苏沐秋的母亲向他报了信,他知道我也有这么一双“天眼”,便赶到杭州的孤儿院,将我领养回家,收为徒弟,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
我忽然便想起了爷爷来孤儿院领养我那会儿的事情。
我应该是在十岁那年被爷爷收养的。为什么要说“应该”?因为我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听阿姨们说,我是98年的除夕夜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那时我已经长牙,至少是有六个月大了,因此我的生日应该早于97年7月。按照这种粗糙的算法,阿姨们将我和96年10月出生的苏沐秋归为了同级生。在认识了苏沐秋之后,我自作主张地决定让自己也出生于1996年,这样我就能和苏沐秋在孤儿院每年的集体生日宴上坐在同一桌,享用同一份老鼠图案的蛋糕。爷爷是2006年的夏天来孤儿院的,那么那一年我确实应该十岁。
爷爷来之前联系了孤儿院,他并没有点名说要领养我,孤儿院的阿姨们不知个中缘由,还以为爷爷会在我们这一群孩童中进行挑选。于是,爷爷抵达杭州的那天,我们一群孩子都被塞进了漂亮的新衣里,画上与年龄不符的妆容,仿佛马上要去老年之家登台表演一般盛装出席欢迎爷爷的到来。在见到爷爷之前,阿姨们向我们三令五申,说那是个有钱的老爷爷,住在一个大城市的市中心,被他挑中了的话,就能跟着他去读最好的学校,过最好的生活。我在内心咀嚼着这番话,想象着“最好的生活”这样一个遥远又缥缈的概念——一定和宁萱姐姐一样,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台灯,可以泡一杯热气腾腾的阿华田热巧克力,用天蓝色的复读机听外语,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懂。
爷爷是个颇为时髦的上海老克勒,衬衫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小拇指的指甲留得老长。他刚走进孤儿院,我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同。他的视线先越过我们,向飘荡在我们周围的鬼魂微微点头致意。那些幽蓝色的魂魄十分难得地聚拢到了一起,众声喧哗着向爷爷问好——有的人恭恭敬敬地叫他“顾老”,有的人颇为矜持地称他“顾先生”,有的人则大喇喇地叫他“老顾”或者干脆是“小顾”,一点儿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爷爷向这群鬼魂摆了摆手,孤儿院阿姨还以为这是爷爷在向她们打招呼呢,急忙热气腾腾地向爷爷介绍起了我们这一群孩子。爷爷那双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扫过我们的脸庞,他的视线最终在宁萱姐姐的身上定格。他指了指宁萱,对阿姨说,让这个小孩出来跟我聊一聊。
我们这群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的眼神都在说同一句话——“果然如此”。我们早就知道了:这种天大的好事,总归会落在宁萱姐姐的身上;即使宁萱姐姐因为年纪稍大,没有被挑中,那也该轮到苏沐秋兄妹。他们都是那样温煦明媚的人,和我们这群阴气沉沉的丛林小兽截然不同。我们自己知道,领养者也知道。
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像宁萱姐姐和苏家兄妹这样身体健康、性格温和、模样讨巧的孩子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得到收养。
当爷爷带着宁萱姐姐去会议室里谈话时,我们这群孩子便就地作鸟兽散。我和苏沐秋立刻伸出手背擦去了嘴唇上的口红,大红色的劣质唇膏在我们嘴唇上糊了半天了,难受得很。虽然落选了,但是我心中莫名有些雀跃——宁萱姐姐就要离开了,这对我来说可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我将苏沐秋和苏沐橙拉到角落里,神神秘秘地对他们说,刚才的老头儿很不一般。
“哪里不一般?”苏沐秋正罔顾沐橙的抗议用餐巾纸帮她擦去粉底和口红,颇为心不在焉地问。
“他跟我一样,能看见鬼。”
“那他也能看见妈妈!”没等苏沐秋回答,沐橙倒先兴奋地开了腔,“妈妈呢?她现在在我们身边吗?”
我抬头环顾一圈,确实没见到苏阿姨的身影,刚才我还看见她和老爷爷打招呼呢。
我和苏家兄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没想到,就在这时,孤儿院阿姨不知从哪儿探出了脑袋。她带着颇为复杂的神色喊我的名字,说,小晴,顾爷爷找你。
阿姨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孤儿院空旷的大厅上空。一时之间,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如冰凉锐利的匕首一般插在了我的身上。
我和苏沐秋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而后便转身走向了爷爷所在的会议室。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储物室大小的房间,没想到走进去后别有洞天。房间中央是一张材质上佳的会议桌,爷爷坐在会议桌的那一头。在爷爷的左右两边,又各自坐着三个幽蓝色的灵魂,其中便有方才失了踪影的苏阿姨。真是一组奇特的面试官。后来我参加中考面试、高考面试,乃至毕业后求职的时候,便总能想起人生中的这第一场面试——真正决定我一生的脉络和走向的一场面试。
会议室里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短袖短裙的我走进房间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此刻的爷爷已经摘下了墨镜,我发现他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是双眼皮,我不由地又为自己的单眼皮感到了自卑。爷爷的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笑容,像极了玩世不恭的老顽童周伯通。然而,他身边的幽灵考官们则个个面色凝重。想来,或许刚才宁萱姐姐的回答并没有教这些考官满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