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秋被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指搓了搓鼻子,拉长了天线,打开了收音机。老病缠身的机器大口地喘息着,艰难地运作了起来,来自现代工业文明的声音打破了我们周遭的寂寂虫鸣。首先是一段滋滋滋的刺耳的噪音,苏沐秋沉着性子握着天线调适一番,声音果然重新变得澄澈清晰。也不知道是哪个频率的深夜电台,女主持人的声音温和好听,又带着一点点中性的浑厚。比宁萱姐姐的复读机里的外国鸟语要好听多了。我坐在草坪上,抱着膝盖,和苏沐秋在同一片磁场中听主持人娓娓地讲述着无论在空间还是在时间上都离我们无比遥远的事情——一对身份差异巨大的恋人历经坎坷,终于力排众议即将修成正果,却在阴差阳错后天人永隔。
我抬头问苏沐秋,“天人永隔”是什么?苏沐秋说,就是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我想到了死亡。虽然我还从未亲眼见证过死亡,但是我已经模糊地知道,所谓的从生到死,不过是从一个可触可感的实体化为了一缕幽蓝色的亡魂。什么都没有失去,我依然能够见到他们、爱他们。那么死亡又怎么能够“天人永隔”呢?
正当我思考着这个深奥的问题时,女主持人结束了她的讲述,开始为观众放歌。主持人说,这首歌的粤语版本叫《天若有情》,但是重新填词用国语演唱后,便叫做《追梦人》,罗大佑用这首歌来纪念他的亡友三毛。主持人的声音渐渐隐没在黑暗中,而收音机里却响起了熟悉的前奏。我抬起头,和苏沐秋面面相觑——这不正是我们晚上所看的《雪山飞狐》的片尾曲吗?
收音机中,凤飞飞哀婉迷人的声音夹着偶然滋滋作响的噪音,在我们所身处的秘密草坪间悠悠地回荡——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我们俩默然无语地听完了这首歌,长白山的雪在我们的心头慢慢地飘。
一曲终了,我忽然抬头问苏沐秋,程灵素和袁紫衣,你更喜欢谁?
程灵素。苏沐秋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大夏天的晚上来夜会,这无异于自告奋勇舍身喂蚊子。而且,这里的蚊子可能已经喝腻了苏沐秋的血,今天难得来了我这么个新鲜人物,于是便呼家带口地前来品尝我这一味异域佳肴。听完收音机,我才发现自己脚上像是赤豆粽一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蚊子块。刚才听歌听得入迷,竟完全没有察觉,此刻我才感到两条腿都奇痒难忍。苏沐秋拍着脑袋说哎呀大意了,而后又变魔术般地摸出了一小盒清凉油,旋开红色的盖子,用手指抹了一点,弯腰涂在了我的腿上,空气中顿时漂浮起了清凉油的凉爽味道。他还教我,说用指甲在蚊子包上掐出一个十字,便不会那么痒了。我依法炮制,果然有效。
不愧是有妹妹的人,真会照顾人。
我们又在水月洞天里耗了很长时间,甚至没有一缕鬼魂来打扰我们。他得意洋洋地向我一一展示他的藏品。那一天晚上我们似乎说了很多很多话。和我们平时的对话一样,那些话都是平凡的、琐碎的、缺乏诗意的。以至于时隔多年,我早就想不起多少了。
苏沐秋或许说过,小晴,你要走了,去了上海好好照顾自己。
苏沐秋或许又说过,小晴,我看到你今天好像很难过,我和沐橙其实也不好受。
苏沐秋或许还说过,小晴,别难过了,我们很快就能够再见面的。
他把那枚修好的樱桃发夹别在了我的头上。他说,小晴,你要走啦,开心一点,别忘记我们呀。
他究竟是否真的说过这些话?还是这些都是我自己为回忆镀上的柔光?我已经分不清了。
唯一记得清晰的,是我迷迷瞪瞪地对他说,沐秋,我特别崇拜你。
他愣了愣,想要伸手薅我的头发,但是怕弄掉发卡,又收回了手。
如果说,在这一夜之前,我对苏沐秋的感情还掺杂着点杂质的话,那么这一夜的月光和歌声荡涤沥净了我的灵魂,让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陈列于苏沐秋面前。我愿意捧着我的一整颗心,坦坦荡荡地给他看,让他知道,我有多么崇拜又有多么喜欢他。
从我认识苏沐秋到他死去的这十一年间,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次数并不太多。那一晚我很困,但是却舍不得闭眼睡去。苏沐秋或许也是如此。我们两个强撑着精神,一起聊到了天光熹微。那个充斥着虫鸣、滋滋噪音和清凉油味道的夜晚,终究还是过去了。
苏沐秋说,我们得赶在阿姨起床前回到寝室,不然被发现可就麻烦了。于是,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月洞天,蹑手蹑脚地回到院内,穿过走廊,正要上楼,却忽然听见开门声。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之中,在楼梯角落里掩藏起来,甚至还吓跑了一个原本在角落里喝酒的醉死鬼。
我们偷偷探出脑袋,看到一个赤膊着上身的男人趿着拖鞋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和我们俩一样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轻轻合上了背后的房门,快步离开了走廊。
那个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可是不论是我,还是苏沐秋,一时之间却都没有说话,我们像是在那一瞬间丢失了自己的声音,再也找不回来了。耳廓中,空余一片寂寂的虫鸣。
我想到了之前听到的剑拔弩张的对话——我的最可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我转过头,对上了苏沐秋的眼睛。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寻到了确认。
那个赤膊着上身的男人是宁副院长。
他刚刚是从宁萱姐姐的房间里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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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刚刚改完高二的期末试卷登完分,大杀四方后的我快乐地来更新了!(bushi)
标题《隐秘的角落》是一语双关下周周中我要去参加两个特别重要的测试,希望我一切顺利orz感谢在2022-01-07 22:23:45~2022-01-14 14:2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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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昭
“想啥呢?”
回过神来,我看见已成为鬼魂的苏沐秋在我眼前不断地晃动着手掌。我摇摇头,笑着说没事,继续引着他走向爷爷的店。
爷爷今早没活干,正背着手站在门口吹着口哨逗弄他心爱的八哥。他依然是十五年前的那副老克勒派头,西装西裤,戴着墨镜,小指甲留得老长。见我来了,他先是伸手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转过头,看见我身旁的苏沐秋,我能感觉到他浑身一凛,眯起了墨镜背后的一双眼睛,放下八哥,快步走了过来。
“哦哟,这不是小苏家的小英雄嘛。哪能,侬终于寻着伊啦?”
“不是我寻着的,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无奈地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一禀告给爷爷。爷爷摸着他下巴上的白色胡茬,宛若鉴定文物一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苏沐秋。一边打量,一边还喃喃自语:“小英雄……从七年以前直接过来……蛮有意思的。”
在那件事之后,爷爷一直叫苏沐秋“小英雄”。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时已在上海,也无法窥知全貌。
当年,爷爷在一天时间内很快办完了全部的领养手续,带我离开了孤儿院。离开前,只见他笑着和宁副院长握手,一副和蔼可亲的尊容,双方仿佛都对那些龌龊事情一无所知。
那天我很疲倦。原本和苏沐秋回寝室的时候,我已经困得睡眼惺忪了;但是回到房间后,我却还是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样虚假——暖黄的灯光是假,粉红色的自动铅笔是假,天蓝色的复读机是假,就连那如银河一般缓缓流淌的外语都是巧言令色。蝴蝶一样轻盈又美丽的宁萱姐姐原来竟是如此伤痕累累,她拥有的一切都被明码标价。我想象着电视剧中的可怖情节在宁萱姐姐小小的骨骼上一一上演——被“欺负”的女主角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眼神从迷惘不解到慌乱失措再到心如死灰,她们有的和迟迟赶来的男主角哭作一团,有的遵从封建制度的规训看似烈性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的则选择远遁他乡,多年以后带回一个身份不明的孩童。我无法将那些悲欢离合与宁萱姐姐的命运重叠在一起,她在我心中依然是那样水光潋滟、温和可亲,像蝴蝶,像凤凰,像灯光下流光熠熠的水钻,像一首精心打磨的诗。
我很难过。我猜想苏沐秋一定更难过。我从那个夜晚的虫鸣中惊醒过来了,我想起了我一直认为苏沐秋喜欢宁萱姐姐,就像胡斐喜欢袁紫衣,像岳灵珊喜欢林平之——毕竟,他们在暖黄的灯光下曾经那样登对,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变成了程灵素,变成了令狐冲,变成了他们的故事里最不值一提的背景。
爷爷带我离开的时候,我头发上别着苏沐秋还给我的樱桃发卡。我把吃麦当劳拿到的多啦A梦玩具送给了沐橙作为离别礼物,和兄妹俩以及他们的母亲依依不舍地道别。自从和我一起撞到宁副院长的事情后,苏沐秋便一直阴沉着一张脸。沐橙还以为这是他不舍的表现,而我则知道,这是因为他在替宁萱姐姐难受。
我们只是两个十岁的孩子,一夕之间知晓自己身边竟然发生着如此有悖人伦的事情,纵使我有一双通天的眼睛,却也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在离开前,我望向苏沐秋,嘴唇一张一合,用唇语对他说,小心宁副院长。
他听懂了,朝我微微点头。
我想起了苏阿姨的话——我没有漂亮的皮囊,因此我成为了一个可耻的幸存者。但是,沐橙已经六七岁了,她是一个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我不知道宁萱姐姐该怎么办,未来的沐橙该怎么办,孤儿院里的其他漂亮女孩该怎么办。我一无所知,但是我愿意没有理由地相信苏沐秋。他那么聪明,有那样巧的一双手,他能修好一切破碎的东西,也自然能驾着七彩祥云修补一切、保护一切、拯救一切。他是主角,是耀眼的光,是我用尽一生追逐和仰望的光。
只是,现在已经到了我这个配角小丫鬟可以退场的时候了。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像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小昭,不声不响无怨无悔地给张无忌端茶奉水。没有想到,一朝时来运转,我竟平步青云成了波斯明教总教主,即将漂洋过海地去过好日子了。可是,谁能知道呢?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留在张公子的身边,做他一生一世的小丫鬟。
我钻进了爷爷的奥迪车后排,朝着车窗外的兄妹俩频频挥手,直到汽车发动,逐渐驶远,兄妹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这时,爷爷才问我,昨天是不是偷听了他和苏阿姨吵架。这么明摆着的事情,我也并没有隐瞒。爷爷笑了笑,抬头从后视镜观察我的表情。他问我,小姑娘,侬懂伐?
我想了想,没告诉他黎明时分发生的事,只是十分暧昧不清地回答,一半懂,一半不懂。
爷爷又笑了,直夸我会说话,确实适合当个神秘兮兮的通灵者。他说,其实孤儿院里的所有鬼魂都知道宁萱这件事。但是,只有我看得见这群鬼魂,而我又不幸恰好同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为了保护我,竟没有鬼魂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宁萱被宁副院长欺负得紧了,苏阿姨实在看不过眼,跑到上海去找爷爷寻求帮助。爷爷一开始并不想出手帮忙,可是苏阿姨却给爷爷带去了另一条有用的讯息——孤儿院里的另一个小女孩,也就是我,能看见鬼魂。出于对我的兴趣,爷爷勉为其难地来到了孤儿院,先找到宁萱盘问了一番。宁萱姐姐什么都没有说,于是爷爷便只能作罢。
过人的美貌,对于一个家境殷实富庶的女孩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对一个家境困苦贫穷的女孩来说却是一味危险的鸩酒。
怪不得宁萱和沐橙这么好的女孩子都没法被领养走呢。
在这辆返沪的车上,爷爷教给了我通灵师的第一课,也正是他昨天反反复复挂在嘴上的那条“规矩”:我们通灵师,只能接受人的请求,却不能接受鬼的请求。哪怕那群鬼魂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罪孽,我们也只能装聋作哑,不能对人间世事横加干涉。
充满正义感的我义愤填膺:“为什么?这是不道德的。”
爷爷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小姑娘,以后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吃过几次亏,终于明白了过来:道德在时间维度中是流动的。况且,哪怕以最普世的价值观去观看世界,也能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罪恶远远多于道德。若桩桩件件都要我们去管,那是根本管不过来的,而往往结果也只会适得其反,让冤孽成为更深的冤孽。
我们作为通灵者,作为连接生与死两端的桥梁,只能摈弃世俗的道德,做一个超脱又冷静的旁观者,而不能放任自己落入迷局之中。否则,上天自然会作出惩罚。
——然而,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伸出手的。
和爷爷到了上海后,我更名换姓,跟着爷爷姓了顾,爷爷又找了个前清秀才帮我起了名。孤儿院阿姨胡乱起的“党晴”成为了我的曾用名,如今我的姓名一栏堂堂正正地写着“顾熙华”三个宋体大字。我捏着户口本看了半天都不舍得撒手,只觉得这三个字蕴含着世间的一切美妙。顾熙华,多漂亮的三个字呀!简直是个完全配得上苏沐秋的名字。
我的生日无从确定,爷爷让我自己选一个喜欢的日子。我想了想,选了10月21日。于是,苏沐秋的生日也成为了我的生日,1996年10月21日。
爷爷的店开在小弄堂里,但他自己却赶在97年第一批商品房问世的时候购入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在接我回家前便布置好了我的房间——坐北朝南的小房间里洒满了阳光,墙壁被粉刷成了淡粉色,床、书桌、衣橱和书架是配套的海军蓝色。空荡荡的桌面上摆放着读书郎台灯和一台象牙白色的步步高复读机。我在这间十五平的小卧室里小心翼翼地徜徉许久,眼前的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的,我还以为误在梦中闯入了童话世界。我仿佛在一瞬间成为了宁萱姐姐——可是我转念想到宁萱姐姐悲惨的际遇,心中猛然一沉,那种因物质而产生的飘飘然的感觉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了。
爷爷将我带回上海虽说是要收我为徒,但是正常的学习却都没耽误。他安排我进了家附近的小学,还专门给我找了一位秀才(正是给我起名的那位)和洋教士开小灶辅导我做功课。可惜我天生愚笨,在孤儿院的几年又耽误了太多,在学校里始终表现平平,没少挨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嘲笑。还好,我从小在丛林般的孤儿院里长大,这些来自温室花朵的恶意便如同春季的晚风,轻飘飘地拂过我的脸颊,甚至都无法吹乱我的头发。
我仍然牵挂着杭州的一切。苏阿姨仍时时来看我,我也经常和苏家兄妹通信。一开始只有苏沐秋给我写信,后来沐橙也会在信纸上留下一两行歪歪扭扭夹杂着拼音的字迹向我问好。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安稳,苏沐秋的信中从来都不提宁副院长,但是这个人却始终像一根刺一般横亘在我们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