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见温大夫。”
李副官看着邹上尉铁青的脸色,身上隐隐散发着寒意,他现在也有些忐忑了,不知道邹上尉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了女兵宿舍,站岗的士兵见是邹上尉,也没敢多说什么,敬了个礼,放他进去。
邹亦时大步流星地走到温寒房间门口,抬手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反应,他怒火中烧,又敲了一遍,过了半天还是没人应答。他耐性耗尽,抬脚冲着门框狠狠踹了一脚,李副官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劝,就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温大夫从里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冷冷地问了句:“找我有事吗?”
李副官又吓一跳,怎么几天不见,温大夫变成这副模样了!大半夜一看,还有点吓人。
“你在这儿待着。”邹亦时冲李副官嘱咐了一句,自己推门进去,之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温寒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格外地陌生,不过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自己有些自大了,男人所谓的真心多少带着点猎奇的成分,哪能真正当成撒手锏来用,人家待见你,你就是女王,人家不待见你,你就得好好地跪下磕头,像邹亦时这样的人物,哪有什么七寸可供别人拿捏。
他宠她,是因为觉得新鲜,万万不能靠这个把鸡毛当令箭使。
她想通了,但是心里还是有莫名的失落,再见他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想着他那句公事公办,于是干脆直接问道:“邹上尉,我想请一天假,出去买点药。”
她瘦了,眼窝深陷,眼睛看着越发地大,脸色惨白,精神气不如以往足,眼神有些木然,不像是装出来的。她这副疏远的性子气得邹亦时直冷笑:“温大夫还是不了解部队的规定,一个月只有一天的假。”
“那……我要是特殊情况呢?”温寒不想把自己有抑郁症的事说给他听,这种话听着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似乎是刻意为了博他的同情,再者,她也厌恶被当成弱势群体看待。
“怎么个特殊法?比见老情人都特殊?”邹亦时开口,冰冷的口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温寒面色一僵,如果没有他之前的柔情蜜意做对比,她兴许还没有现在这么难堪。
他如此高傲自大的人受了挫,势必不能姑息,她能理解。
“一个月请一天是吧,那我就等下一个月吧!”温寒侧身越过他走到门口,伸手开了门,“邹上尉,慢走不送!”
邹亦时只是笑,临出门,抬手捏着她尖尖的下巴晃了晃,轻嗤道:“敢这么三番五次挑战我底线的,你还是头一个。温寒,你还真别把自己端得太高!”
温寒抬头看着他,他眼底结了霜,冰冷坚硬,看不出往日一丝一毫的温柔,她心想,他的耐心应该是彻底耗尽了。
从始至终,她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是他霸道蛮横地打乱她的生活,又自以为是地捧着她,等耐心散尽,又把她狠狠地掷在地上,末了还要说,温寒,你别端得太高!呵,多可笑!
邹亦时当天晚上就又着急地离开了。温寒彻夜未眠,噩梦连连,她知道这是自己发病的前兆,唯一觉得不安的是,这次梦里却没有霍瑾轩,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人,刀锋般凌厉的面容,刚正不阿的气质,她想不起来是谁,等满身冷汗地惊醒时,她才心有余悸的发现,梦里的人竟然是邹亦时。
她额头的跳痛逐渐蔓延到整个前额,她明显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和记忆力极速地下降,严重到她上了手术,手里握着锤子,大脑却是一片空白,除了冒冷汗,完全想不起来下一步要干什么。
除此之外,她的食欲也在减退,一天不吃饭也不会觉得饿,反而是吃了东西会反胃呕吐;她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每天早上醒来就会莫名其妙地心情低落,这种负面情绪不会消失,会一直积压在她胸口,伺机爆发。
她感到越来越害怕,因为她站在高处时,会产生一种一跃而下的冲动,那种冲动清晰鲜明,像是魔怔一般笼罩着她,她甚至会想象那种极速跃下的快感,那种解脱后的快感。
于是她再不敢上楼,她把窗户锁死,杜绝一切让自己失控的可能,可即便是这样,她的情况还是一天比一天糟糕。
到军营里的第五十天,她因为低血糖晕倒在了手术台上,有抢救病人的,有抢救她的,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介于她身份特殊,医疗班班长立刻通知了李副官,由李副官酌情处理。
彼时,李副官正在陪邹上尉进行救灾演习。这是今年下半年规模最大的一次救灾演习,这次演习如果完美落幕,邹上尉就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殊荣,不用再憋屈地做一个副营长,也不用再看张恒远那张小人嘴脸。
因此,出于对大局的考虑,李副官当即决定,所有人不许惊动邹上尉,让温大夫就地治疗,如果没有好转,再酌情考虑送回她所属的医院进行治疗。
部队的医生领了命,把温寒送到急诊室,给她输了葡萄糖,又吸了氧,待生命体征平稳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内科的一个女医生一直看温寒不顺眼,这会邹上尉不在,她又没醒,忍不住说了几句风凉话:“这女人可不就是在穷折腾嘛,我听说是她在外面有男人,被上尉发现了,上尉哪能心甘情愿戴这绿帽子啊,自然不愿意再那么供着她了。她心理不平衡,自己搁这儿演苦肉计,不就是少吃点饭,多跑点腿嘛,就当减肥了,还真以为自己要死不活了!”
一旁的女护士虽然也不怎么喜欢温寒这样冷冰冰的性子,可是也觉得这内科医生话说得难听,忍不住说道:“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是我们该管的,给她治了病就行了,可别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邹上尉还能公报私仇不成?”这内科医生刚说完,就见温寒悠悠转醒,她轻嗤一声,“呵,这不是醒了吗?能有什么事,瞧把你吓得!”
温寒醒来,四下环顾了一下,对于自己晕倒前前后后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脑袋木然,反应迟钝,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努力了很久,等嗓子嘶哑地能发出一点声音后,却又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的思维已经迟缓到如此地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行了温大夫,好好吃,好好睡,没什么大毛病,别自己作践自己了,苦的是自己,别人可瞧不见。”
医生和护士陆陆续续地走来,人影攒动,有护士给她调了滴速,又有人给她量血压、测体温,周遭的环境乱哄哄的,一波一波地涌动着。温寒浑身僵硬地看着,她的脑袋里像是灌了铅,没法正常地思考,思维滞缓。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即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她还是觉得胸口坠胀,心情低落,格外地难过,好像没什么值得她开心、值得她留恋的。
她意识到这是很危险的状态,却无法控制。
输完液,护士给她拔了针,她看着针尖涌出的血,心底突然有一种释放的快感。她一把夺过护士手里的针,狠狠地冲自己手臂扎进去,尖锐的针尖破皮而入,那种放大的刺痛感终于让她麻木的肢体有了知觉,她把针拔出来,准备再刺进去。
刚要动手,就被护士呵斥住了:“温大夫,你干吗呢!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护士夺过她手里的针,拿了创可贴贴在她流血的针眼处,一边埋怨,“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自己扎得这么深!”
温寒摇摇头,却不想开口说话,只是自己在心底默默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我是故意的。
见她已经清醒过来,也没什么其他异常,其他人就各自忙手里的活,骨科又接了一个骨折的,那个大夫跑过来叫她:“温大夫,实在不好意思,你病着我还得麻烦你。这儿有个楔形骨折的,是闭合性骨折,得请你帮忙!”
温寒只是呆愣着,她努力地回忆着这些名词,明明很熟悉,像是吃饭睡觉那么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是干什么的,她又应该干什么?
她被领到手术台上,她熟悉这样的场景,也知道自己以前对这个工作是很娴熟的,可她现在却不愿意动手,脑袋仿佛生锈了一般运转不了,她握着骨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旁的医生着急了,抬手碰了碰她:“温大夫,这个怎么清理呢?紧紧挨着动脉,一不小心就容易造成大出血,你平时是怎么处理的?”
她平时是怎么处理的,她不知道,好像处理过,但是现在她忘了,她不想去思考,不想动手,她觉得格外地厌烦。于是,她把骨勺扔下,径直离开,无视了所有人异样的眼光。
回了公寓,她抱腿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地板,脑袋里空茫茫的一片,觉得这种状态最舒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思考,她心口闷闷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格外地难过。
邹亦时救灾演习结束之后,几乎没有休息,身上还穿着作训服,就驱车返回部队。
路上他问李副官:“部队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部队能有什么情况,无非是想问温寒的情况,李副官斟酌了一下,明天还有演习,不能有任何差池,于是选择了隐瞒:“没什么,一切安好。温大夫……也挺好的。”
邹亦时眉心一皱,扭头看向窗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开口问道:“她……没找我?”她不是要请假吗?不是说要买药吗?他跟她置气完了之后就后悔不已,他不是在惩罚她,而是在惩罚自己,他虽然气不过她心里有别人,可是自己偏偏没有出息,狠不下心来。想给她个教训,可每次最心疼的还是他自己。
他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哪怕她把他的一片真心喂了狗,他也照样舍不得。
看到邹亦时眼底的温柔,李副官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温寒绝对是红颜祸水,邹上尉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这次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于是他咬咬牙道:“没有,温大夫一切挺好的。上尉,我们就在附近休息吧,别回部队了,明天还有演习。”
“还是回去一趟吧。”不看她一眼,邹亦时的心就不上不下得没有着落,看到她好好的,他才能安心。
“邹上尉,你最近太累了,不能这么折腾了。”李副官面色严肃,仅仅为见温大夫一面,他就要来回折腾近十个小时,这又是何必!当真是鬼迷心窍了,难怪古语有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之说,照这么看来,也不无道理!
车子一路狂飙,等回到部队后还不到十点,邹亦时脚步未停,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一路进了女兵宿舍,李副官又气又急,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跺跺脚,只能追上去。
邹亦时敲门的时候,温寒第一时间冲过去开了门,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之后,她一直沉重的胸口突然有了一丝释然,她脑袋木然,可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只有在这个男人身边,她才是安心的。
“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又瘦了,嗯?”看她乖顺的样子,邹亦时心情大好,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原本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若是换作平常,她的反应要么是漠视,要么是排斥,邹亦时早已经习以为常,而这次她却突然拿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眼睛半合着,乖得像只小猫。
他的心口也像是被轻轻地蹭了一下,顿时变得柔软异常,她收起了所有锋芒的样子反倒让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温寒半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只是抬头看着邹亦时,他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低声问她:“怎么了,有话和我说?”
“邹亦时。”她轻声叫他,声音沙哑。
“嗯,你说。”他看着她,满脸宠溺。
她想说什么,但是突然间就忘了,她明明有话和他说的,可是脑袋里一片空白,此刻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很重要的话,只能和他说才管用的话,她怎么就忘了呢?
见她半天没开口,邹亦时也没再等,不以为意地摸摸她的脸,柔声道:“等想起来再说吧!”
“嗯。”见他要走,温寒伸手拽着他的袖子,又问,“等我想起来,我可以去找你吗?去你的办公室!”
“可以。”邹亦时想吻她,又觉得不合时宜,隐忍着作罢,转身离开。
邹亦时离开后,温寒花了很长时间去回想自己要说的是什么,等额角的跳痛逐渐加重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对,她要和邹亦时请假,她要去看病!
她一路狂奔出去,不顾站岗士兵的阻拦冲进了办公楼,她在他办公室门口被拦下,她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她完全注意不到,心中只有一个执念,那就是她要看病,她要买药,这个念头魔怔一般地掌控了她的大脑,于是,她不顾士兵的阻拦,在门口喊邹亦时的名字。
而在办公室里的邹亦时此刻脸色铁青,心烦意乱,糟心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张恒远又跑来想霸占他的功劳,竟然和司令申请明天的演习由他来完成。邹亦时气得只想冷笑,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他张恒远倒是好意思觍着脸三番两次地过来蚕食。
除了这个事,刚才有个陌生号打电话过来说萧然然突发急性心肌炎,正在做抢救,得家属签字。萧然然一路追随他过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身边没有其他人,再说了,她父母把她托付给他照顾,就算他撇得清两人的感情,出于两家世交的交情,他也有责任把她照顾好。
他气急败坏地掐掐眉心,拎了外套出门,刚走出去,就见温寒正堵在门口,见他出来,她一把扯住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邹亦时,我要买药!我得吃药!”
“好好好,这里有部队医生,你找他们开药。”邹亦时抬步要走,她死死地拽着他,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但是心里烦乱,也来不及仔细思考,勉强耐着性子说:“有什么事我们明天说好不好?我现在有急事,得马上走。”
“邹亦时,你别走,你留下来陪我吧!”温寒揪着他的衣摆,下意识地开口,她现在思维混乱,做不到平时那般冷静镇定,所有的想法都是遵从本能,她想让他留下,心底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温寒,你听我说,萧然然病了,现在在抢救,没人给她签字,我得立刻赶过去,你明白吗?”
“邹亦时,我也病了,我也病了。”温寒死死地拽着他,不让他走。
邹亦时突然觉得心烦意乱,之前还觉得她足够善解人意,可是没想到无理取闹起来会这么没有分寸,根本不考虑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就这么蛮不讲理,说到底,还是他把她惯坏了,惯得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别人。
“行了,萧然然正在抢救,我必须立刻赶过去,你是哪里不舒服,看着活蹦乱跳的,赶紧回去休息,别给我添乱!”邹亦时冷着脸掰开温寒的手,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