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家里着火了。”陶然抽噎,“贺准……还在里面。”
——
薛采一路上扶着陶然匆忙回到小区里,那栋楼前已经被拉了警戒线,救护车和消防车都来了,好多人围在警戒线边,吵吵嚷嚷。十七楼的地方,正冒着浓浓的黑烟。
两人挤过人群穿到里面,薛采问了问身旁的大妈,“您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吗?”
周围有人说“哎哟,那男人叫的可惨了”……
薛采觉得怀里的人颤了一下。
大妈看了两人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姑娘猩红着双眼,满脸的泪水,有些诧异地开口:“啊,刚刚浇灭大火,人我也不……哎,你看你看,那不是吗?”大妈有些激动地指向一边。
陶然和薛采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消防人员正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远远看去黑红一身。薛采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已经钻过警戒线跑了过去,有人在里面拦住了她。
“我是他妻子,我是他妻子。”陶然喊得撕心裂肺,“求求你,让我过去……”
薛采霎时间红了眼眶。
那人愣了一下,但还是拦着她,然后那人身旁又走近一人,问:“你是受害人家属?”
陶然抹了一把脸,连连点头。
那人把手里的猫递给陶然,说:“这应该是你们家的猫吧,在十七楼窗台外的风箱上被发现的,应该是起火后受害人把它从窗外放出去的。”
陶然闻言突然静了下来,有些木讷地接过椰果,椰果小声地叫,声音却凄厉。
救护车已经开走了。薛采从一旁冲上来,揽住陶然的肩,慌忙地抚她的肩头,声音颤抖着开口:“没事的,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没事的……”
不到一年时间,陶然又来到了急救室的门口。第二次,她完全失了镇定和理智,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担架上的人全身黑红,衣衫所剩无几。他们说那是十七楼的住户,但陶然不确定,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他。
贺准吗?他明明不是那个样子啊,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啊!
陶然浑身发抖,贺母嚎啕大哭,薛采陪在陶然身旁,一直握着她的肩,她抖得太厉害。
急救室的门打开,陶然发了疯似的冲了过去,她攥住医生的白大褂,语序错乱。
“里面……人……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啊?”
医生退开一步,把衣服从陶然的手里扯出,平静地说:“抢救很及时,家属可以进去探望了。”
陶然愣了一下,而后立马跑了进去,房里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浑身缠满白色的绷带,像一个木乃伊。
陶然站在床尾,突然就停了下来,她抬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垂下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才缓缓走了过去。一步一步,她惊讶又痴迷地扫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这层绷带突然好像变成了惨白的皮肤,紧紧地吸附在他身上。陶然周围安安静静的,她听不到任何仪器的声响,在这个空间里,她唯一听到的是,那具身体发出的呼吸声,平稳又深重。
陶然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庞,一样是一圈一圈的绷带,唯独露出了他的嘴唇和眼皮,嘴唇红润,眼皮平稳地闭着,眼皮下接着浓密的睫毛,他似乎睡得很安稳很舒服。
看着看着,陶然就笑了,还好,他还好。
陶然就这样在床边坐了好久,没有人来打扰过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椰果跑了进来,跳到陶然的腿上,陶然意识一震,垂下头看去,原来是椰果,它也和刚才的她一样,专注地看着一旁的他,似乎也在感到疑惑和好奇。
“喵”——椰果叫了一声,柔柔的。
陶然笑,“怎么了?”她抬手摸了摸它。
“喵”——又是一声,音调重了些。
陶然有些不解。
“它说它饿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这个空间里响起,是带着笑意的。
陶然惊得猛然抬头,那双眼已经睁开,正看向她,清冽柔和,含着笑,是陶然最爱的那个样子。
陶然终于放松了下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笑着问:“醒了啊。”
“嗯,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贺准,我出去一趟。”
“嗯。”
——最后的告别。
第五十五章
又是这样,陶然醒来,起身来到冰箱前取出冰水喝了一口,这样能让她清醒一点。这个梦,她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遍,每一遍都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变。
闭眼都是曾经,刚开始她会哭,哭着从梦中醒来,后来就麻木了。今天会很忙,陶然不打算再回床上,她简单收拾了家里,给椰果喂了东西,从衣柜里拿出一身黑衣换上,挽起长发。搬到这里已有小半个月,可她还是不能完全熟悉这个房间的环境和构造。比以前的房子小很多,堆满绿植,只有一间卧室。
今天,是贺准的葬礼。
陶然和贺母一早就去到殡仪馆,贺准的遗体已经存放了三天,今天到火化的时候了。陶然待在炉前观察室里,看着他的遗体被送进那个四四方方的机器中,贺母在一旁抽泣起来。陶然心中一痛,明明当时他因为大火那么疼,可是在人生的尽头还是被火焰吞噬了。
火化机从200度开始升温,整个火化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会烧掉他身上的纸棺、衣物和脂肪,这个阶段的燃烧温度是400至500度;第二个阶段会烧尽他的肌肉、脏器和血液,这个阶段执行燃烧的温度大约在600度左右;第三个阶段会烧毁他的骨骼,这个阶段焚化炉的温度将调到800至900度。
然后,陶然看见一些骨头碎片被从杀菌釜里扫出来,然后又被放进骨灰研磨机里磨成了沙土状的骨灰。
整个火化的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陶然站在观察室的玻璃前,没有走动一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落泪,最后的一面,不想让他看见她哭。
然后啊,他出来的时候就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瓮中。陶然把它抱在手中,似乎还有温热的度数。她和贺母来到小港,其他参加葬礼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人很少,只几位,他的熟人,他们登上了船。
海葬开始。
这一天,风轻云淡,海面平滑柔和。陶然站在船头,打开骨灰盒,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陶然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抓起一掌,手中尽是绵密。陶然抬起手,缓缓张开,这些粉末啊,飘飘洒洒落下,被海水卷入。
——希望冰凉的海水冲走你满身的狼藉,我的爱人。
陶然又抓起一把洒下。
——希望冰凉的海水降下你灼热的体温,我的爱人。
又是一把。
——希望冰凉的海水带走你此生的疾苦,我的爱人。
……她的爱人啊,仅有的前半生孤舟独桨,压抑煎熬,她没能带着他走出来。骨灰洒尽,陶然还站在船头,远处霞光粼粼,一瞬间晃了她的眼,她终究还是红了眼眶,她的爱人啊,永失于此。
几人悲戚,有人上前安慰,陶然静静听着。
“节哀顺便。”一道男音,“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阿准——真的离开了。”
陶然抬眼一看,是宋阖,他的神情同样隐忍悲伤。曾经他说,“下次再见就是你们结婚的时候了吧。”
“我也不想相信。”
是啊,他们本该在婚礼上再见的啊,终是鹤归华表。
那个梦,到底从哪一步开始错了呢?是那个突然告知的电话,还是那道红色的警戒线,亦或是医生的那句“抢救很及时”……
全身大面积重度烧伤啊,百分之八十的皮肤付之一炬,怎么救得了。他呆在重症监护室里,与陶然梦里的样子不同。虽然人原本已经十分消瘦,虽然全身缠着绷带,却仍然显得臃肿丑陋,勉强露出的皮肤有些是焦黑的,有些是鲜红的,那一双眼眸已看不出形状和神色,哪里还会笑。
现在的他只能硬挺,这个感染期是否能挺过,意味着他能不能活,但感染的风险非常大,陶然静静等待的两天中,做了无数次预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所以在最后进去见他的时候,陶然撑住了。只不过她没有像梦里那般依恋地看过他的每一寸。她不敢,再细细观察那具充满腐气的躯体。鼻息间是病房里特有的消毒液的味道,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焦肉的味道。她只站在床脚,在仪器运作声中突然听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她静下来听。
“疼……好疼……疼啊……”
那样嘶哑虚弱的声音,在垂死之际,仍这样不断嗫嚅着。
是该有多痛啊!陶然捂着嘴哭得颤抖,咬着手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出声。听说烧伤是这世上最痛苦的病症。陶然败下阵来,对于曾经的纠缠她终于释然,我不奢求要留下你了,我让你走,快走吧,我让你走。
这浮华,这车水,这光影,世人皆排斥枯朽与破败,人们奔波,生命息止,一个斑驳的城市里,一颗树悄然枯死。
这个曾经体面帅气的人,以一种最痛苦最煎熬的方式离开了。
家中起火的原因是电器故障,但电器故障的具体原因无人知晓,是否人为也无人可知,也许是他痛苦不已选择了这种结束,也许是上天替他做出了决定。人们能知道的只是在起火后,他曾用尽全力把家猫送出了窗外;他曾在房间里推着轮椅辗转,地上一道道的齿轮痕迹,连大火都烧不去;有住户曾听到男人一声声凄厉痛苦的嚎叫……
陶然始终不敢细想那时的他有多痛苦多无助,当时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说:“他仍未脱离生命危险,要进入观察期。”医生顿了一下,有些感慨,“我们在患者手中发现了这个。”
——一张焦黄残损的照片,边缘沾着的或许是人体被烧后渗出的体/液。
陶然泣不成声,她认得的,那张装在他钱包里的照片,那张他们两个人的合照,现在只剩下依稀可以辨认出的校园背景。
“患者全身烧得体无完肤,但是仍尽力保护着这张照片。”
陶然从不怀疑他爱她,直到那时才知道,他的爱,是她看浅了。
——
葬礼后,贺母去了絮城一座山上,入了寺庙,听说贺父知道了贺准的死讯后,红了眼眶。
陶然接手了贺准的后事,才知道他早就立好了遗嘱,在出事至今的八个月间,他三次修改遗嘱,最终的内容,是以陶然的名义入股律所,剩下的所有财产分别留给贺母和陶然,还有一部分遗赠给车祸中死去的那个男人的家属。
贺准此生作为律师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为自己立了一份遗嘱。
每一次的冲击和撼动,都让陶然泪流满面,午夜梦回,她分不清眼前的寂静和冷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所有的青春啊,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她缩成一团坐在床脚,一坐就是一夜,她一遍一遍地回忆,却始终想不起他的脸,只知道那时一张好看的脸,而那张脸上所有的音容笑貌,她突然就忘记了。
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他存在过的痕迹,也烧光了陶然的记忆。她不再去看两人的照片,她不在乎他的样子了,因为就算是当时看到他全身败烂的样子,她也还是为他感到痛苦和心疼。他帅与败,站与坐,之于她,都是他,她的青春,她的八月。
作者有话要说:火化的步骤和仪器来源于资料。
对不起,准子,让你这么痛苦的离开了……
第五十六章
陶然回家取东西,陶母心疼地看着短短一个月瘦了十斤的女儿,面色蜡黄,神色恹恹。陶然正在收拾一些文件,陶母走过去,停在她一旁,突然就看到了陶然的头顶冒出了一缕白发,她心疼地抚了抚。
“然然啊,染染头发吧。”陶母皱起眉说。
陶然顿了顿,“没必要,妈。”
陶母近来也感慨不已,明明那么好的两个人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她原以为相知相爱相守不是一件难事,却突然发现不是每一对良人都有一个结局。他们来不及写下结局,来不及改变结局,就被谱好了一切。
陶母回房拿东西,拿出来后递到陶然面前。
“这是什么?”陶然抬眼疑惑地看了陶母一眼。
“这是贺准之前那段时间给我,他让我之后给你。”陶母有些愧疚,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还助推着贺准离开自己的女儿,后来她几次去看贺准的时候,贺准每次都会交给他一封信,说等他和陶然分开后再给陶然。每次都有一封,一共四封,最后一封是在火灾发生前一周给她的,没想到这之后竟是永别。
陶然迟疑地接下陶母手中的信封,平平整整的,有些冰凉,渗着她的指尖。在他离开后,收到了他的来信,陶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不惊喜不快乐,但也不悲伤。
临走前,陶然听到陶母在身后说:“然然,妈觉得对不住那孩子,也对不住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你是我的女儿,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现在小贺走了,但你……我希望你要好好的。”
陶然动了一下,没有转身。
“妈,你早点休息。”
陶然已经搬了出来,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套房,房子不大,但胜在温馨,陶然把在那套房里的绿植重新养了一份。她摸着黑进门,一进门,椰果就凑了上来,在她脚边喵喵叫,陶然知道它饿了,摸了摸它马上去放好了猫粮。
收拾洗漱后,她回到卧室,打开床边的小台灯。
四封信静静躺在她手上,很素净的信封,每个封面上除了“一”到“四”中的一个数字,没有写其他任何东西。
他会写自己的遗憾,自己的爱恋还是挣扎?
陶然捧着信封盯了一会,轻轻拆开那封标着“一”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
【致陶小姐:】几次提笔,都不知该如何写你的称谓。不该叫你“爱妻”,你还要嫁人的;不愿写你名字,太过生硬;也不想叫你“小陶”,显得我太老成。想来想去,还是“陶小姐”最好,亲近却不唐突,礼貌又不冷淡,你也喜欢。
这次久病,除了坐在床上冥想,我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了。我思虑了很多,想起我们的曾经,想到我们的未来。许多话我说不出口,就写给你吧。也许看完后你会调侃,我还有这么煽情的一面。
这个世界很无聊,陶小姐最是惊喜。
你是我前半生里透过的一缕曙光,似无疆之休,原以为我会按照父亲规划的那样,走入社会,甚至可能得到和他一样的结果。但还好碰到了你,你的每一举都是我意料之外的惊喜,你的靠近让我欢喜,我如愿以偿,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最让我怀念。我逃离了家中的压抑与逼迫,闯进了你的世界,一切的不意好像都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