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想起和他在一辆车上的人,贺准开口询问。
“他比你严重,人已经……没了。”那男人在驾驶座,那边撞上了公交车,必然要受更重的伤。
贺准皱起眉,他是不是该庆幸,在这场险恶中他是那百分之五十的幸运。但那个孝顺憨厚的男人,好像才刚刚有了女儿吧……他该不该庆幸?
“警察来过了吗?”
陶然眉头缩起,闷声答:“来过了,事故——是何俊的全责。”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异议。
贺准不再说话,在职场这几年,律师被威胁伤害的事情也偶有发生,只是没想到这次发生在他身上。
胜诉者损之败诉者,败诉者屈于权钱也。
贺准伤到的主要是腰椎,所以他只能静静平躺着。但祸不单行,贺准一直感觉不到腿的存在,刚开始以为是麻药的后遗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去了。这天,医生来会诊后,把陶然和贺母叫去了办公室。医生的神情很严肃,用了一堆医学术语解释,但只有最后一句话陶然听的清楚明白。
“腰椎损伤导致的下肢瘫痪。”
贺母愣住,而后颤着声问:“能恢复吗?”
医生思虑了一下,“还有可能,通过积极的手术解除脊髓的受压,并且通过积极的治疗,一般有30%的病人是可以恢复的,特别是手术后三个月内是神经恢复的黄金时期,把握的好的话,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他顿了一下,“如果说病人半年以后症状没有明显的恢复,那下肢瘫痪恢复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这种话术,让陶然皱起眉,心也坠了大半截。但在此刻,她必须乐观,还有半年,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
回到病房,陶然扬起微笑,但怎么瞒得过贺准,她的笑,他最了解。
贺准看着她和贺母,问得认真:“说实话。我有权利知道。”他的音色很重。
贺母终是落着泪,说了出来。
陶然很怕他受到打击,一蹶不振,影响心情和恢复几率,有些急切地追加了一声,“医生说,还有很大可能性,而且恢复期需要半年,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但贺准却弯唇安慰性一笑,“是啊,不是还有可能吗?八月之前,我会恢复的。”他们的婚礼,他们的八月,他要如愿接过她的手。
陶然和贺母愣了一下,而后松下一口气,这会是最好的结果。
后来几天,陶母和贺母分别送饭给贺准和陶然,陶然请了一个月长假,留在医院照顾贺准,几乎寸步不离。
腰椎解压手术就在这期间,手术主要起到解除压迫的作用,后续还得依靠其他治疗。术后,贺准的情况没有明显好转,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这只是刚刚开始。
贺准住院期间,他的一些同事和老师来看望过他。杨明楷是贺准实习时的老师,对贺准很是器重,这个陶然一直有所耳闻。在病房里看到这位老师的时候,陶然还有些意外,因为他的长相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位在絮城法律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却有些憨态。个子不高,人有些胖,不知是不是自己剃了头发,总之是个光头。
他带着果篮和几本书来了,一见面就笑着打趣贺准:“你好久没休过这么长的假了吧。”
贺准笑着应下,转头对着陶然介绍道:“然然,这是我的老师,杨明楷教授。”
杨明楷回头一看,笑眯眯地打招呼:“这就是贺准未过门的妻子啊,听他念叨好几次了,看着很贤惠呢。”
陶然因他这一声“妻子”红了脸庞,传统却又动人的称呼,她下意识抬眼看向贺准,就见他也含笑看着自己,眼神纵容放松。
“老师好,我叫陶然。”陶然介绍道,“贺准这么叫您,我跟着叫不知合不合礼数?”
杨明楷哈哈笑起来,“那自然很好。”
“那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们好好聊。”陶然关上门,把空间留给师徒两人。
“你这小子,心态还好吧。”杨明楷沉沉地看了贺准一眼。
贺准垂着眸静了一下后应声,“这才刚刚开始,我还好。”这是他的实话,他不想自弃,起码目前他脑海里预想的未来,全是如意的画面。
“那就好。”杨明楷哼了一声,“我带出来的孩子如果这点苦都克服不了,可就丢人了。”他永远记着这个孩子初见他时颓废淡然的样子,可就是那样的面容,硬是让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倔强和狠厉。他学东西很快,很有悟性,他暗暗赞叹,确实是用了心地教他。他和几位同事准备单干,问他愿不愿意,他很坚定。
“我要跟着您,不论结果如何。”
他也很能吃苦,几乎很少给自己假期,人际关系处得好,但看起来都不怎么交心,他觉得这个孩子身上可能发生过什么事情。终于在一次酒后,他知道了贺准的故事,他有点心疼,但还是痛喝了他一顿,父辈的一点枷锁怎么能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阴影。那段时间他有意振奋他,给他几个不易的案子,他有时候会出点差错,但大多数情况都解决得很好。
他知道在这条路上,这个孩子一定走得远。
只是这场意外,说来就来。只希望他扛下来,也挺过去。
杨明楷把带来的几本书放在床头柜上,提醒道:“人整天闲着可不好,就会胡思乱想,有时间就看看书,也关注关注所里的案子,别瞎担心。”
“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杨明楷起身,活动着身体就要出门。
“谢谢您,老师。”这句话,贺准一直都想说。
“哼。”怪煽情的,老头不回话,利落地走了。
贺准抬眼看了一下柜子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牛蛙》……贺准笑出声,这个老头还真是有一套。
作者有话要说:医疗相关知识借鉴网络资料,有错望担待和指正。
第五十一章
手术后恢复了一段时间,贺准出院回家了,坐着轮椅。第一次坐上轮椅,感觉挺奇妙的。
陶然在背后推着他,突然发现贺准脑后的头发长了很多,她抬手摸了摸。车祸发生到现在已经将近两个月,贺准还没理过发。
“贺准,你的头发好长,感觉是我见过最长的一次的了。”
“回去你给我剪吧。”贺准侧了侧头,对她说。
陶然失笑,“我?我不会啊。”
“剪毁了丑的不还是你。”他笑。
陶然努努嘴,“丑了我又不嫌弃你。”
他们从医院后花园里往外走,路上有很多穿着病号服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有像陶然和贺准这样的一双人,推着轮椅走得缓慢。
“推着我是什么感觉?”贺准觉得好奇。
陶然想了想,“就像你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我还推着你出来散步。”
贺准弯起唇角,能穿越时空,与子偕老,那也不错。
几人回到家,刚一打开门,椰果就冲了出来,跳到贺准的腿上,叫声有些急切。这段时间,椰果大多是时候自己在家,谁有空谁就来喂它。许久不见贺准,它这会儿显得很激动,贺准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
贺准抬眼后看出了家里的不同,多了很多绿植,阳台上、书架旁都有,一进来就是清新的绿色。陶然知道他看到了,笑着解释:“我妈上次来,看见家里太冷清了,让我种种花什么的。”
陶母在身后接话,“是呀,我说她这么大了,还没有一点生活常识,养花什么的最能调节心情了,也是一种生活情趣,以后你们少不了要做这些。”
陶母和贺母帮衬着陶然把贺准扶上了床,就这一张床的距离和高度,贺准已经累的满头大汗,坐下后还说着没事。陶然突然眼睛一酸,连忙出了卧室。
收拾好东西,在家里做好了饭,四人一起吃完,陶母和贺母就离开了。陶然回房的时候,贺准闻声睁开眼。
“吵醒你了?”
“没有,没睡。”
陶然躺床上靠在他一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开口:“我才发现,咱们家现在只有你一个‘独苗’了,我妈、你妈和我。”陶然哈哈笑起来,这真是是一个奇怪的家庭结构。
贺准没有回答,陶然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给你剪头发吧。”
贺准闻言掀起眼皮,挑眉问:“现在?”
“反正也没事干嘛。”
贺准撑着手挪到床边,让头腾空伸出床外,陶然取来了剪刀和垃圾桶,她显得有些兴奋。
“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剪头发。”她蠢蠢欲动。
贺准轻笑了一声,闭上了眼,随她去了,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剪刀的咔擦声。
陶然剪的毫无章法,基本是看哪的头发长就在哪里来一刀,最后的成果不言而喻,就像狗啃了似的,陶然捂着嘴笑,贺准这样看起来像一个中二少年。贺准近来几乎一直待在室内,比之前白了不少,但也透露着一丝病态。
贺准掀起眼皮看着她笑,颇有些无奈。
陶然大剌剌亲了他一口,在额头上,笑着说:“很帅,只有我能看到的中二少年。”
贺准的低迷因为这一句话烟消云散。
之后贺准就进入了复健治疗阶段,主要包括针灸、理疗以及配合神经营养药物,以及脱水药物,甚至有可能需要进行高压氧治疗。陶然的假期已经结束,不能全程陪着贺准,只能在工作日忙里抽闲,然后周末会全程陪着他。
久而久之,这些理疗师们都已经和两人熟络了起来。
治疗的时间很长,但过程更加漫长痛苦。不止是指身体上的难受,更有心理上的煎熬。贺准每天要吃四种药,剂量也很大,所有的理疗也必须日复一日,不间断。日子在一天天天过着,他的腿似乎还看不出起色,但所有人仍心照不宣的不提这件事。
这天,贺准和陶然正在家里看电影,有人敲门。
陶然去开门,是一个男人,神色严肃。
“请问您是?”陶然问。
男人看到开门的是个女人,只是顿了一下,语气仍是不客气:“我是住你们楼下的,不知道你们家每天都在干嘛,是把汽车开楼上来了吗?我们家里最近来了老人,受不了这个声音,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男人越说情绪越激动。
陶然听后愣了一下,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们家确实有点状况,不是有意要影响你们的,我们会尽量注意的。”
男人瞥了她一眼,转身下了楼。
陶然抿了抿唇,调整好了表情,关上门要回客厅里去,贺准推着轮椅刚来到玄关处。他自己推轮椅还不是特别熟练,有些吃力,就这几步路的功夫,额头上又落了一层薄汗。
“过来干什么?”陶然走过去自然地推起他,两人回到客厅里。
贺准听到了,但他没有问,陶然自然也没有说。这场电影的后半场房间里很安静。
晚上回到卧室里,陶然像平常一样给贺准按摩腿部。贺准静静地看着她,想起第一次她帮他按摩时的情景:她小心翼翼的,手法也不熟练,她按得满头大汗,而他的腿上没有任何感觉,她捏着的皮肉和筋骨就像一滩腐肉。他克制着内心的煎熬和痛苦,别过头去,手掌被他攥得生疼。
此时眼前的她,手法熟练,认真专注,贺准突然开口问:“你觉得我的腿还能好吗?”
陶然一顿,抬起头看向他,他微微皱着眉,眼神里是歉意和挣扎。陶然几乎是下意识地扬起笑,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你说什么呢,这才三个月,贺律师不会没信心了吧!”
贺准注视了她一会儿,又轻笑了一声,“嗯,还有三个月。”
年中过去,陶然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忙公司里的事,忙着带贺准去做理疗和照顾他,忙着打官司,瘦了几斤。陶然倒乐了,她笑着对贺准说自己瘦了,她的体重从大学至今几乎没变过,想瘦都瘦不下来,没想到现在竟然降了下来。
贺准听完没笑。
“你太瘦了。”他说,“我最近准备学着做饭,以后再喂胖你。”
“好啊。”
他绝口不提可能失意的未来,压抑着不好的预想。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陶然当然明白,因为她也有些焦虑,只是在他面前不能表现出来罢了。
这种彼此心疼和默默消化会慢慢吞噬他们所有的耐心与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医疗知识源自网络资料,有错误望担待和改正。
第五十二章
贺准和陶然的婚期将至,贺准的腿还是没有起色,两人只得把婚期推迟,至于具体要推迟到什么时候,他们也不知道。
五个月的时候两人去医院复查,还是当时那个医生,给贺准检查了一番,他看着两人直接说了,“你的横断型损伤是脊髓损伤后遗症中最为严重的,这段日子以来你们所作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但眼下确实还没有好转的迹象。”他顿了顿,“节哀。”
以半年观察期为限作一条分水岭,前六个月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后六个月就微乎其微了。而现在,这六个月已经过去六分之五,这个结果只剩最渺茫的希望。
贺准垂着眼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腿,曾经那么平常的一个部位,此时倒成了一种奢望的东西。陶然先反应过来,感谢完医生后推着贺准出来。
陶然心疼又无可奈何,所有能做的他们都做了,整整五个月,没有一次康复治疗是落下的,每天看他吃那么多种药,吃后食欲不振,心情低沉,她也逐渐变得焦灼,但仍不断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偶尔也会想,如果他好不了了,她会遗憾难过,但不会嫌恶后悔。
“今天我们走回去吧。”贺准突然开口。
受伤以后他们一直雇车或者自己开车,陶然以为他觉得闷,欣然同意。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路上人来人往,他们穿插其中,很特别。
一人行,一人坐,女者瘦,男者哀。
这一路,仿佛很漫长,陶然觉得自己的背后已经湿透,贺准一路上没再做出什么反应。终于回到家,陶然把贺准推进门,蹲下要给他换鞋,就听他的声音突然从上方响起。
“婚礼,我们再好好想想吧。”
“想……什么?”
贺准推着轮椅向后退了一点,“还要不要举行。”
陶然顿住了,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也极伤人,但她知道这绝不是他的本意。陶然没有回应,只向前一点,沉默着给贺准换好鞋,有些迫切地转身进房,“我去给阿姨和我妈说一下你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