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小半个时辰,奉御给最后一处伤口敷上药,又奉上熬好的汤药,待他喝完,方退了下去。
这时,负责在隔壁善后的海连进来,道:“禀陛下,正殿中已然清扫干净,谢娘子……已由谢家族中之人带回,如今谢家几位郎君正跪在宫门外,等陛下治罪。太后娘娘亦在殿中,未曾离开。奴婢不敢擅作主张,遂来讨陛下的示下。”
元穆安静了片刻,容色间好不容易浮起的温和又慢慢褪了下去,连带着整个偏殿都陷入一片沉寂。
好半晌,才听他沉声道:“谢四娘子——厚葬,就依她的遗愿,葬在荆州吧。”
他对谢颐清并无旧怨,方才她挡的那一下,也让他心存感激。她与秦家人的事,他不想追究,既然她想要葬在荆州,便如她的愿。
“至于太后——”
他顿了顿,声音明显变得冰冷下去,又因沙哑,显得有些刺耳,仿佛枯枝划过厚重的积雪。
“朕也全了她的心愿,送她回清宁殿,三日后,赐白绫。”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觉得背后发凉。
康成反应极快,立刻朝海连递了个神色,海连这才反应过来,俯身道了句“奴婢明白”,便赶紧告退。
他一走,其他人也见风使舵,纷纷退下,很快,殿中便只剩下元穆安和秋芜二人。
“陛下?”四下无人,秋芜轻轻地唤他,想劝他别将一切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可是,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好又沉默下去。
倒是元穆安,听见“陛下”二字,下意识皱眉,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又这么生疏了?芜儿,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太过残忍?”
他一直都知道,尽管现在朝中大小官员们被他那一套软硬兼施的手段收拾得愈发服帖,从前仗着当初的从龙之功和家族势力嚣张跋扈的世家也已一个个败落下去,但私底下,对他当初手刃血亲之事的议论始终不曾停歇。
如今,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要被他赐死,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大燕与过去的历朝历代一样,都以仁孝治国。不论君王有怎样的丰功伟绩,只要德行有亏,就要承受一辈子的指指点点,死后入地下,还要被后世数不清的人评点、指责。
那些人的想法,他都不在乎,只要权柄在手,只要无愧于江山百姓,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他都不会否认。
唯独秋芜,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任何惧怕的、冷漠的,或是陌生的目光。
他话说完,原本的警惕便悄然化作忐忑与担忧,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祈求。
秋芜很少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对上他的目光时,心头一颤,轻轻摇头,道:“不,郎君,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太后一心求死,郎君只是成全她罢了……”
才进正殿的时候,她只顾着担心元穆安的情况,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奉御给他上药的时候,重新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过来。
谢太后的那一支步摇,正中谢颐清的心口,这才让谢颐清丢了性命。可是,她所站之处与元穆安所坐之处稍有些距离,观其角度,那支步摇并非是对着元穆安的要害去的,若真刺中了,也只是在胳膊与肩膀附近。
谢太后并非真的有心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这样做,兴许只是想给元穆安一个直接杀了她的理由罢了。
只是可怜了谢颐清,一心想让谢太后活下去,偏偏谢太后早没了求生的念头。
元穆安闻言,眸光忽地亮了,像是暗夜里被点燃的灯烛:“芜儿,你……你明白我……”
知母莫若子,从谢太后拾起步摇看向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其实,她也知道,即便身为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想伤他容易,可真要一击毙命将他杀死,却根本不可能。
他虽受伤了,却并非完全不能动弹,要抵挡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易如反掌。
“我知道郎君并非真正无情之人。”秋芜垂着眼,说出了心里话。
她知道他幼年过得坎坷,与父母兄弟的感情十分淡薄,可尽管没有在至亲的关爱下长大,他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是非分明的人。
他从来没有主动害过无辜之人。
元穆安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忍不住以未受伤的那只手牵住她。
两个受了伤的人慢慢靠在一起。
这是两年来,二人第一次在这样静谧的时候,互相依偎。
“兴许,我们生来就没有母子缘分。”好半晌,他嗓音低沉地开口,“小时候,她在父皇面前,或是旁人面前受了委屈,回来后,总会发泄到我身上。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做她的出气筒,她便变本加厉地苛待身边的下人。如今,她就算一心求死,也要逼着我做那个被天下人耻笑的不孝子。只是,到底还是连累了他人。”
谢太后一辈子骄傲,就连求死,也不愿自己了断,而要将他这个儿子也拖下水,逼着他当那个快刽子手,让他成为令天下人诟病的杀母之人。
只可惜,她那么在乎谢家,到头来,却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疼爱的,也是唯一真心对她的侄女谢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