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华丽马车就在家门口停着,谢珣瞥一眼,提步上阶:“我知道。”
雨声潺潺,窗外竹叶被洗得翠亮,安乐站在那儿,一抬头,对上谢珣的眼,他黑眸看她片刻,过来了。
雨伞一收,谢珣脱了靴,正要进来,眼前多道轻纱衣角,安乐把自己的双履和他的摆在了一起。
谢珣脸紧绷,却并没有阻止。
“公主总这样私闯臣的宅子,是哪门子道理?”他衣摆湿了,也不说换,盘腿坐在了楸木棋盘前。
安乐手里把玩着他案头白子,冰凉凉,她竟没发火:“你总是对我没好声气。”
棋盘好端端的,棋子也好端端的,可这平日里,也不知道谁能陪他手谈一局?安乐放下棋子,忽然说:
“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谢珣闻言,神色缓了缓。公主母妃随圣人跟着先帝出逃,死于战乱难产,这事本可避免,无奈当时兵荒马乱,还是东宫良娣的她,就此香消玉殒。
安乐手中多出了一尊青玉小佛,雕的是良娣,眉眼温柔,容颜秀丽。她抚着小佛低语,“其实,我对她根本毫无记忆,也谈不上感情,但听人说,我母亲是个很娴静的女子,阿爷很喜欢她。”
帘幕低垂,她手中的佛像油润润的。
谢珣道:“良娣端庄贤淑,是公主的榜样。”
安乐叛逆地斜他一眼:“真不愧是御史大夫,谢珣,你什么时候都不忘说教,你在床上也这副德性吗?”
谢珣随手拿来卷书,眼帘一低:“你今天来,想必不是跟臣诉说衷肠的吧,臣为良娣感到遗憾。”
气氛一下被打碎,安乐冷笑:“不错,你真了解我,御史台的人好威风,如今审案,连大理寺刑部都不用招呼,三司会审在你眼里是摆设吗?”
她收起小佛,说,“你不用费那个心了,度牒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台官插手。”
语气不耐,安乐骄傲地把睫毛一扬,像是在训自己的一条狗。
谢珣涵养颇佳,脸上没什么变化:“你上回问我,你我二人为什么会越来越疏远,我可以告诉你,你越来越让人失望。以前,我只当你金枝玉叶,娇气了些,但后来发现,你根本就是毫无眼界贪婪又愚蠢。公主这样的女人,我谢珣还不敢辱没家风娶进门。”
看他云淡风轻,安乐简直想接盆雨水兜他头上,她气极,便极尽挖苦讽刺能事:
“家风?你母亲早逝,你阿爷也早死在了当年的叛乱中,双亲都不在了,两个姊姊远嫁,堂兄弟们在外头州道做官。你二十多岁的男人,至今娶不上妻,谢珣,你就是个孤魂野鬼,守着这么大个院子,憋火了,连平康坊都不敢逛,也只能找院里的下贱奴婢。你确实连个男宠都比不上,最起码,云鹤追敢作敢为,你就是个龟缩王八蛋!”
谢珣默默听着,等她发泄完,手指一弹,把她因情绪激动掉落的棋子弹回棋盒,准确无误。
“云鹤追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她话,安乐挑眉,“你什么意思?”
谢珣道:“你的男宠几乎把长安城的贵妇睡遍,你说我什么意思?”
安乐满不在乎:“那是他靠本事睡的,有何不可?”
“他和我师母的事,你也清楚?”
安乐忽然笑得嫣然:“原来如此,你的老师不是贵为首相吗?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算什么男人,哦,我差点忘记了,文相毕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喂不饱自己如狼似虎的娇妻,自然就要偷着吃了,你说是不是?”
听她越发露骨,那语气,简直就像南曲的假母,谢珣阖了阖目,再睁眸,寒光凛凛:
“公主,你太无知了。陛下一代雄主,老师是良相,又有中书舍人这样的专才,君臣际遇难得,几代人为之努力的削藩大业最有可能在圣人手里实现。而你,贵为天之骄女,却放任自己的男宠羞辱一国宰辅,让人何等心寒?”
他心里深深一叹,不愿再跟她说下去,一挥手:“公主可以走了,你知道,任何威胁对我都没用,我生平也最讨厌别人拿权势压我。”
安乐气闷,她看到了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失望,未免心虚,但无论如何不肯输给谢珣:
“你老师没本事,少往别人身上栽赃。”
谢珣终于动怒,像要喷火:“就是一个村妇,也比你明事理。”
安乐霍然起身,她的裙摆婆娑,人生的窈窕修长,确实美丽。谢珣有一瞬的失神,当年,那个娇蛮的少女拿着鞭子训斥他时,他真的怦然心动,那时候的少女,像梦一样美好。
“你敢拿我跟村妇比?”安乐踢翻了他的棋盒,玲珑清脆,滚了一地,她因为愤怒脸上的花黄都成了重叠红云。
谢珣冷着脸:“你跟南曲的老鸨同样没什么区别。”
安乐的眼眸先是惊怒,转而黯淡,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没说话,那双眼,很快又燃烧起来:
“我的人,谁也别想动,谢珣,我劝你不要跟我作对。连太子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你想坐你老师那个位子还早着呢,跟我张狂什么?”
公主气势汹汹地走了,行到院中,迎上来送茶的小婢子,她驻足,果然貌美,油纸伞半掩,有几分美人卷珠帘的意思。
下贱奴婢,她酸气四溢地狠狠劈了对方两眼,警告道:“敢勾引你们郎君,被我知道,我剁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