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一身的事,没工夫寂寞。”谢珣说,脱脱到底不肯放他走,“可是我寂寞呀,我不想一个人睡。灯一吹,黑黑的,窗子底下连虫儿都有伴呢,你听,它们在一起唱歌多高兴。”
她固执看着他,“人跟人也该做个伴儿,我不管,我就要你跟我做伴儿。”
心无旁骛只管自己痛快的劲头很缠人,她真是一人跟前一个样儿。可在自己跟前,到底是变了,人不能宠着,一宠就忘形。谢珣都快忘记她之前在自己跟前是什么样儿了,他却没拒绝,看着她睡下,侧躺在床边:
“你睡着我再走,这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脱脱哼嘤着,把脸埋在他胸膛,握住他手,嗅着那股新有的青木香--驿站的澡豆子味儿,很安宁地睡着了。
听她呼吸声变得悠长平缓,谢珣悄悄起身,把她手挪开,脱脱熟睡时如婴孩般纯净,鼻子生的真好,翘起的弧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怜可爱。
看她模样,世界就是个很温柔很美好的感觉,谢珣莞尔,从屋里走了出来,漫天的星斗,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寂寞。
再启程,使团途径本朝龙兴之地晋阳城,河东节度使亲自招待了他们,并带谢珣参观练兵处。这几年,河东节度使专心军务,河东兵强马壮,便是河北,也要忌惮三分。
这一切,都让谢珣心情甚佳。
再往东去,出太行山东麓的井陉,河北大地近在眼前了。
一踏入成德地界,护送使团的河东军跟谢珣辞行,老节帅花白的胡子在风中抖动:
“下官在这祝谢台主马到成功,请!”
谢珣回礼,目光一调,见高高的角楼上成德牙军密布,除却旌旗飘飘,一杆白幡也在城头荡来荡去。
成德节度使张承嗣听闻使团带来天子诏令,早望眼欲穿,漫长等待中几次上表长安请求节钺,都石沉大海,朝廷的态度让人不安。
此时,遥见谢珣一干人持节而来,先揉了两把眼,挤出几滴泪,穿着节度使谒见长安使臣的礼服控马而来。
他先下的马,后头一众骁勇凶悍的牙军将领便也跟着下马,佩剑碰的齐鸣。
“下官拜见相公。”张承嗣已过而立,古铜肤色,蓄了一脸的连腮短须,一双眼睛虽泛几分红意,但不失锐利。
他一躬身,谢珣只是虚虚一扶:“节帅多礼,请起。”
身后,稀里哗啦一阵响,牙将们也把一双双桀骜不驯的眼往谢珣身上溜。
呵,朝廷这是派个小白脸来了?看他年轻又俊美,一群糙老爷们心里难免轻视起谢珣,一时间,竟当众交头接耳起来。
“张节帅,”谢珣瞥一眼,慢条斯理说,“朝廷听闻老节帅病故,圣人很是难过,特地辍朝一日,以示哀思。老节帅半生戎马,忠贞为国,今遣我来一为吊唁,二是和张节帅洽谈接管成德诸多事宜。我看在场诸君,似乎还不清楚朝廷使团是来做什么的。”
张承嗣何其精明,忙赔罪说:“下官不过一介武夫,将士们更是,平日粗枝大叶惯了,今日在礼节上让相公看笑话,多有得罪,还望相公见谅。”
说完,竟跪在谢珣面前,“自家父病故,成德无主,将士们都是粗人,做事心急,某不才被推做留后,实属应急之举。今终得见天子使臣,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见节帅至此,后头先是鸦雀无声,紧跟着,不知谁带了个头,纷纷赔罪。
谢珣这回亲自把张承嗣一搀,温声说道:“张老节帅恬然守善,他在时,每年给圣人的礼物多达十万余钱,此间忠心,朝廷无人不知。”
气氛缓和,张承嗣听他提及父亲,象征性掉几滴眼泪,在前头开路,引谢珣一众入城。
入了主城,市集热闹,同长安一样,各行都有,叫卖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本地方言、粟特语、波斯语不过讨价还价,和西市无甚区别。
节度使府前,立着一具高大的功德碑,是先帝年间奖励给张弘林的纪念碑,规格不小。谢珣看两眼,随张承嗣进了府衙。
设宴在晚上,张承嗣亲自张罗,先把人带到后院沐浴更衣,又命人搬运行李,喂马补料,一众琐事先解决了。
谢珣住的这间,陈设雅致,墙上还挂着两幅南朝字画,桌几上的茶,则是正山小种金骏眉。博山炉中一缕青烟升起,是御史大夫最爱的木樨香。
他饮了口茶,和吉祥说道:“你看,张承嗣是武夫吗?”
吉祥说:“他很聪明,一切都投台主所好,可见,张承嗣心里是真的早盼着朝廷来人了。”
“那是自然,他等着要节钺,拖久了,难免要生变。”谢珣把茶盏一放,见脱脱进来,她独自在外头溜达了一圈,此刻不急不躁,坐下来,很有藩书译语的规矩样子。
“台主,今晚赴宴你要怎么跟张节帅说?”没有外人在场,脱脱很放松。
“你觉得我该怎么说?”谢珣问她。
脱脱笑乜他:“有些事,就得直来直去,不要绕弯子。台主想试探他,就大方试探,直接告诉他,现在朝廷愿意把节钺给他,不过,他是不是也得给朝廷表示表示?台主要是顾及朝廷面子呢,不要说这是圣人的意思,就说是台主你为双方考虑给他张节帅的一些私人建议,看他怎么说。”
说完,她冲谢珣露出一嘴的光滑皓齿。
谢珣看着她澄亮的眸子满是自信,不置可否。
到晚上,府内张灯结彩,张承嗣虽在成德也早风闻谢珣这个乌台主的行事风格,只管布置美酒佳肴,却不过分劝酒,点到为止,一切随谢珣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