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王福已经办了一趟差事,是去调查此次称病没来的各家族和忙着嫁女儿的是哪些人。
他们都以为傅景是迫于皇命,不得不遵旨,早日成亲。
甚至还有人天真地以为知道另一层内幕,是太后为太子着想,以明王的婚事和懿旨相逼,才有了这桩婚事。
殊不知,傅景是打着里面的算盘,想要看看朝堂之上,到底有哪些人已经投靠明王或者准备投靠明王,哪些人犹豫不决,哪些人又是忠心于他。
这次让王福查人,范围扩大得如此之广,明显是为了方才那些高门贵女语出不逊之事。
王福提前为那些家族上三代的祖宗唏嘘,怎么有这些个没长好嘴的后辈?
傅景查上三代往往只有一个目的,刨祖坟!
对于这些事,傅景一向很擅长。
别人认为他恶,他就要做最恶的!
“穿粉衣的那个,是萧家女?”傅景又忽然问道。
傅景虽记忆超群,识人不忘,但还没闲到将诸府姑娘都认全。
王福也一时没察出异样,傅景无论什么时候,在他眼里都可谓手眼通天,知道一个姑娘又如何?
“是萧相府中的。”他老实答道。
傅景面不改色,转而看向另一边的玉儿,走了过去。
玉儿因为玉佩被摔,吓得愣了一愣。
她看着镂空雕花的白色玉佩碎成三半,支离破碎地横陈在地上,想要爬过捡起来。
可那些人五颜六色的花花裙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一个个都从碎掉的玉佩上跨过去。
只有那穿白裙子的,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玉儿盯着地上摔碎的玉佩,素白的脸上划过两行清泪。
等到人走光了,她才忍着脚痛和手痛,将玉佩捡起。
玉儿也不顾不上什么仪态,蹲在地上就想让玉佩合在一起,可是她稍稍一松手,乳白色的玉佩就散开了。
玉儿捧着三块碎玉,心里满是无助。
玉佩碎了,怎么办?
她把乾哥哥的宝贝玉佩弄碎了!
玉儿从小到大都算还过得顺遂,除了一个萧红珊欺负过她,就没有人欺负过她。
但是萧红珊也从来没有摔过她这么重要的东西。
玉儿抬起一张哭兮兮的脸,伤心无助的脸上还没皱成一团大哭起来。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玄色的锦袍一角,上面绣着繁复的云纹。
“不准哭。”一道低沉而淡漠的声音传来。
玉儿抬头,只能看到一张极为冷峻的脸。
那张脸俊美却冷淡,像云层里泻出的月华,翩翩浊世,不染纤尘,又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长身站在玉儿面前,龙章凤姿,无人敢直视。
早就浮在眼中的泪水随着玉儿抬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出。
如今冬日还未退去,空中难免存在寒气。
玉儿又从小娇生惯养,这么一会儿就眼睛肿肿,鼻头红红,拿着玉佩的双手混着泪水,之前沾染的灰尘就变成些许黑色的细线粘在曾受伤结痂的手中。
下身碧绿绣着百合的裙摆也落在地上,整个人莫不狼狈。
傅景不知为何,瞧不惯玉儿这副惨样子。
他眼睛停留在了她手上一瞬,抬眸看见她脸颊上流淌的泪水,言辞冷漠地又道了句,“你不准哭。”
他不喜欢哭,也不喜欢哭的人。
眼泪,那是弱者才会有的东西。
玉儿一颗心都在摔坏的玉佩上,听见这人叫她不准哭,莫名地更想哭了。
眼角氤氲着红,淌过泪水,玉儿带着哭腔,撕心裂肺似的哭喊道:“玉佩碎了。”
她再也还不了乾哥哥玉佩了!
傅景微微扬眉,没想到她竟然如十几日前,又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还哭得更厉害了。
像是怕整个园子都听不到她哭似的。
如墨画般的长眉压低,一张脸上尽是戾色。
傅景伸手。
“殿下,姑娘正伤心呢,恐怕自己都控制不住眼泪。”王福忙道。
傅景向来说一不二,他说的话旁人也莫不敢遵从。
因为,胆敢忤逆他的人早就死了。
王福若不是瞧着玉儿生得不是一般的娇俏,惹人怜爱,此前又是因为帮太子才造成这种局面,也不会试着开这口。
傅景伸出的手愣了下,最后依然向前伸去,暗含流光的上好玄色宽袖如面上好打磨的镜子,平整丝滑,显出些许暗纹。
王福心中叹了一口气,为玉儿惋惜,谁叫她在谁面前哭不好,偏偏要在太子面前哭?
傅景略微俯身,神情微敛。
暗影下的脸更显清晰,鼻梁似乎也更显挺翘。
他沉声道:“拿来。”
声音好像也不知为何,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威严,多了几分温和之气。
玉儿望着傅景不动,双眼湿漉漉地盯着近在眼前的人。
傅景抬眸,只觉那双眼楚楚可怜,好像有照进人心的力量。
傅景又顿了瞬,瞧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似的,实在可怜得不像样,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出哄人的话,“孤给你修好。”
王福错愕,实在想不到这等温柔的话是从杀伐果断,从不怜香惜玉的傅景嘴里说出的。
他甚至想扇自己一耳光,瞧瞧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虽没扇自己一耳光,但是暗地里掐了下自己。
半边脸都疼歪了,看来不是做梦。
王福想起此前傅景还让他查过玉儿,难道他从一开始就会错意了,傅景一开始就不是想罚玉儿,而是看上了?
王福瞧了瞧日头,太阳也好像没从西边升起啊!
玉儿听见傅景的话愣了下,修好?
过分清亮的湿润眼眸瞬间带着希冀。
她不认得这人,但她知道此人身边面白无须,几乎没有眉毛的人是个公公。
有公公伺候,他肯定就是老嬷嬷说的,宫里的贵人了。
傅景心底微微异样,那样纯粹的目光,他许多年没见过了。
他站在群山之上,修习帝王之术,见到的也往往是被各种利益驱使之人。
而被利益和欲望所沾染的人,是不会有如此明亮的眼睛的。
玉儿抽噎着,脸颊和鼻头红得像抹了腮红,一搭一搭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将三块玉佩碎片递过去,“你一定要……”
玉儿还未将碎片递到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中,那只手就收了回去。
本就泪盈盈的眸子转瞬就要决堤,不修了吗?
傅景见她愁眉苦脸又要哭了,眉头微皱,冷道:“脏。”
旁边王福连忙反应过来,傅景有些微洁癖。
他拿出帕子,“姑娘快擦一擦玉佩和手。”
玉佩看起来是不脏的,脏的是玉儿的手。
玉儿手沾了草地上的土,后来又沾了泪水,难免有些污渍。
玉儿接过帕子,正想擦手。
“先擦玉佩。”傅景道。
擦完手,帕子就变脏了。
玉儿仰头看了眼傅景,双眼透亮,样子稍显木讷,动作却是乖巧顺从。
玉儿用干净的帕子包裹着玉佩,仔仔细细地擦了遍,然后递给傅景,“擦好了。”
而王福见她擦完,更是动作比她还快地伸出手,好像生怕她又用她的脏手把玉佩给弄脏了。
玉儿看了眼傅景,见傅景没接,才将玉佩试着给王福。
她擦完手,站起来,仰头眨巴着眼,不懂问道:“孤是谁?”
菱唇上的唇珠饱满圆润,像一颗漂亮的小珠子。
傅景太高,玉儿只能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他五官精致而凌厉,刀锋刻骨,是玉儿见过最好看的人,玉儿一时也忘记他冷淡神情下的威严。
还在思考着,他说孤给她修,孤是他认识的人吗?
傅景双眼凝视着玉儿,甚有深意,似乎在看什么。
玉儿双眼明亮,干净得毫无杂质,看他的目光却是无辜带着怯弱。
这样的眼光,就像一个小孩看见主动靠近的陌生人,害怕,忐忑,怀疑,又想信任。
“殿下,这位三姑娘她……”王福想起之前的调查,这位三姑娘或许真是脑袋有些问题。
傅景自然也想起来了,斜睨了眼王福,“你先退下。”
王福一愣,他是不是一时闪了舌头说错了话?
王福走后,傅景再次看向玉儿。
素白的脸上虽还有泪痕,但已经不流眼泪了,只是又红又白,她人也还有些微微抽噎。
傅景皱眉问道:“你说孤是谁?”
玉儿害怕地摇了摇头,眼前的人说话冷冷的,让她害怕,她不禁想到:孤跟她有关系吗?
“你母亲呢?”傅景又问。
玉儿老实眨眼,答道:“在太后那儿。”
只不过两个问题,傅景便明白过来。
玉儿所呈现的卑微,软弱,害怕。
难怪她被欺负成这样子,难怪她只会哭。
她傻了。
也不记得他了。
傅景心中好像被强行塞了一块巨大的铅块。
沉重,沉闷。
原来她真的傻了!
不记得他了……
傅景垂下眼眸,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冷峻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他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在任何时候,也不会透露自己的一丝想法。
而对于玉儿,忘不忘记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只不过若她记得,他或许会给她几分薄面,给萧家几分薄面。
这也是当初即使他知晓她在哪里,知晓她的身份,知晓她可能在经历着什么,也没打算插手的原因。
他与她有过关系,但于现在的他,并不重要。
第12章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会收敛。◎
寂静的花园里落针可闻,玉儿怯弱地盯着背手而立的傅景。
她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人长得不可怕,也没欺负她,她就是有些害怕。
感觉他声音冷冷的,对她很是不喜。
她做错了什么吗?
傅景一抬眸,玉儿就缩了下脖子,然后懵懂老实地抬眼,好像十分害怕。
玉儿确实很怕傅景。
傅景无形之中的威压,令玉儿本能地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傅景看着这样的玉儿,一时无话可说。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会收敛。
他生来就是要所有人臣服,而不是去迁就。
既然她都忘了,那当初被动接受的他还记着做何?
傅景很快有了决断,漠然地转身离开。
玉儿看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隐隐疑惑,她好像见过他。
可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
想起玉佩,玉儿就跟了上去。
他答应过找人给她修玉佩的。
傅景人高腿长,不一会儿就走出颇远。
玉儿一叠步地小跑跟上去,才发现她脚还疼着。
今日走的路,简直比她从小到大走的路还要多。
皇宫太大了。
她一双脚都走裂了似的,疼得厉害。
傅景听见背后轻微的叫疼声,回头就看见那道碧绿身影弯着腰,头上毛茸茸的穗条垂着,似乎想要做什么。
玉儿看见傅景,立马挺直了身子,装作无恙。
那模样就像不听话的学生做了坏事,遇见了老师,欲盖弥彰。
傅景看着她的目光隐隐厌恶,可看见她如此乖巧柔顺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扫过她全身,最后落在她双脚。
玉儿见瞒不过了,才趔了趔脚,低声老实道:“脚疼。”
傅景冷着脸,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他心中不知为何,好像置着一股气,一股消散不了的气。
在今天之前,傅景从未想过她是真的傻了。
玉儿见傅景又要走了,努力跟上。
“呆着,别动。”傅景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就不悦,他停下脚步,背手冷道。
好像要将这冬日冰寒都给镇住。
确定身后的人没动了,傅景试着走了两小步,发现玉儿没跟上来,他才开始步履如常,大步起来。
傅景到了玉露台,王福已经等候多时。
他还没开口,傅景便道:“她在小花园,派步辇去接,宴会不用来了。”
说完,便跨步进去。
王福一愣,怎么感觉殿下在生气?
大概是他的错觉,殿下刚听人骂他怪物都没生气,现在好端端的,怎么会生气?
太后坐在上首正在纳闷,傅景怎么还没来?
其他人也焦急等待着,心中已有不悦,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笑容不减。
“太后宫中的果子酒就是好喝,甘醇香甜,还不易醉。”说话的是邵氏。
玉儿没回来,她已经禀明太后,让人去找了,可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她坐立难安,想再开口求求。
“是吗?既然好喝,丞相夫人不如多喝几杯。”傅景从外面进来。
傅景醉心权势多年,少年时期便城府颇深,给人老成之感。近些年来,越发锋芒毕露,行事狠厉。
翻云覆雨的手段,睥睨天下的威严,都快让人险些忘了,他不过弱冠出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恐怕也只有此刻,少女们眼中的惊讶与迷恋,才唤起了久违的事实——太子竟然长得这般好看。
眉如泼墨,眼若寒星,美仪姿,气卓绝。
上一刻还抱着不嫁太子的人,这一刻已经有不少萌生了想嫁的念头。
萧红珊见多了玉儿那张狐媚子的脸,对傅景格外有抵抗力。
看着众人花痴的目光,心中讥讽,嫁过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端起眼前的一杯果子酒,一饮而尽。
“不知萧姑娘认为这果子酒如何?”傅景忽然想起今日萧红珊把玉儿推倒之事,冷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