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被迫停笔,他看他一眼,将笔放下。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要问你,安国公的那些余孽,藏身在何处?”
星回方才还不肯信,此刻,却不得不信了。
“真的是你?”他撰着图纸,问他,“是你陷害安国公谋反?”
镇北将军十分从容:“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碍了我的事,我自然不能让他活!”
镇北将军不曾与安国公结仇,但安国公死前,正好在追查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一案,星回那时未曾将此事与父亲联系起来,如今想来,那些人之所以无法无天,就是因京中有父亲这一个靠山——安国公查到他了,他为求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
“安国公挡了你的财路,你就要他死?”
“是!”
“你怕他的亲信报仇,干脆连他们也一起杀?”
“没错!”
“那他们的家眷呢?那都是女人小孩,她们能威胁到你什么?”
镇北将军抬起眼,他眼中有杀意。“无毒不丈夫!斩草——”他夺过星回手中的图纸,执笔在上面画了个叉,“就必须要除根!如此,方能永绝此患!”
这样的真相,于星回来说十分残忍。他原本只以为,父亲出尔反尔,要取安槐性命,是因为身负皇命,他作为臣子迫不得已。如今才知,原来这一切根本就是因他而起,前一年所谓的劝解皇上,根本就是用来蒙骗他的说辞而已。父亲知他执拗,知他认定的事万不可能改,就利用他的执拗,让他亲手将安槐送上死路。
知子莫若父,此情此景,听起来何其可笑?
星回在自己房间关了两日,两日里他未饮未食,只不断地想起近来发生的事情。他想到红枫箭雨里父亲微带着的笑,想到安槐靠剑强撑,最终还是被枫叶掩埋的脸,想到最后在书房里,父亲跟他说,他之所以敢对安槐动手,是因他已大约知道安国公那些旧人的藏身之地,他不日便会将他们全数铲除,一个活口不留。他开口问他,不是因为他不知情,而是因他是他的儿子,他想给他机会,可若这个机会他不愿抓,他也不需要勉强。
父亲还说,他调集去铲除安国公旧人的人,会在五日后动手。
那是一个黄昏,星回终于打开房门。娘亲担忧于他,正端着饭食在他屋前逡巡。见他出来,娘亲迎上来,喋喋不休地劝他莫要与父亲作对,他看着娘亲,愣了半晌:“娘,我饿了!”
娘亲听闻大喜,着急忙慌地将手中饭递给他,可刚递过去,又想到这饭食已是许久前备的,此时约莫已凉了,遂命丫鬟小厮赶紧让厨房准备。
星回见她忙活不停,问她:“爹用过膳了么?”
娘亲先一愣,星回说:“先前的事是我错了,我想去向爹请罪!”
娘亲见他终于肯低头,十分欣慰:“你爹还未传膳,你这时过去,大约可以与他一起用!”
“好!”星回颔首,大步流星往前厅去。
镇北将军想来也十分看重这个儿子,星回从前也确实照着他的期待成长,他唯一的偏差是结识了安槐,他们父子间的隔阂也就只有这一个安槐。而今星回忽然想通,他自然十分高兴,正好他的几个亲信手下也在,他干脆让厨房备下数道佳肴,临时设了一桌大宴。
酒菜上桌,星回为在场众人依次斟酒,前数日大家得知镇北将军父子不和,关于他的话题都有意规避,今日他主动请罪,众人皆赞将军教子有方。镇北将军朗声大笑,星回回到座位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说:“爹,各位叔伯,我年少气盛,不识大体,为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承蒙各位不计前嫌,助我立下大功,这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镇北将军笑得更开心了,他最先起身,众人随之站起。镇北将军举起酒杯,说:“这一杯是我儿敬的,大伙儿可都得喝了,一滴都不能剩!”
众人纷纷应和:“那是自然,少爷敬的酒,哪里有不喝的道理?”
说罢,一群人齐齐将酒饮尽。星回含笑致谢,又说了许多场面话,镇北将军乃至那些下属被他哄得格外高兴,饭桌上的氛围因此格外热烈。酒过三巡,有人提及安国公那些旧人的事,星回旁边一人趁着酒劲,问他:“听将军说,少爷知道他们具体在何处?”
星回含笑点头:“知道!”
那人大笑:“如此甚好,倒省得我们去找了!”
另几人听闻,亦是大笑:“将军,我看不如,此事就交由少爷去做吧?”
镇北将军此时已被哄得七荤八素,朦朦胧胧地有了些醉意。他端着酒杯,说:“那还用着你们说,我本来就打算——嗝——”话到这里,忽然停了,他手中酒杯掉在桌上。众人齐看过去,见他脸色不对,争先恐后地打算去扶,哪想,他们的腿脚根本没有气力。
星回端起面前酒,脸上的笑轰然散去。
“你——你做了什么?”镇北将军率先看向他。
“没什么……”星回转弄着酒杯,“我不过是,在酒里下了些药而已!”
这时大家已都懂了,这不是请罪宴,这根本就是鸿门宴。
“你想干什么?”镇北将军说。
星回把酒饮尽,然后把酒杯放下,悠悠然站起身。
“你说呢?”他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几日前在百里外的枫林,镇北将军曾逼他用此剑去杀了安槐。
“你放肆!”镇北将军喊,平日的他声如洪钟,但此刻,却没多少声响,“我是你爹!你难道要为个女人,杀了你生身父亲不成?”
“爹?”星回提着剑,绕过数人走到他身边,“你利用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是我爹?你逼我去杀安槐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是我爹?你口口声声是为我好,可你几时在意过,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爹?这样一个爹,不要也罢!”
“将军——少爷受了打击,你莫要动怒!”
旁边那些人想劝镇北将军,他们这时还都觉得,星回不敢动手。
“逆子!”他们不劝还好,这一劝反而让镇北将军觉得折了脸面,他强撑着起身,冲过去要打星回,星回退后一步,他站立不稳直朝星回扑去,而星回也趁势抬起了剑……
“撕拉——”剑入皮肉的声音,与那日枫林之中,星回在安槐身边听到的一样,只是那时他觉得刺耳,这时却觉得十分好听。
“将军——”众人大骇,镇北将军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星回。
星回抽出剑,极冷漠地退开身,镇北将军轰然倒地。热血从他身上迸出,溅了星回一身,星回冷眼看着地上人,看着殷红血色从他身体里流出。天是凉的,但血是热的,有一滴血飞溅在星回眼角,灼得他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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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8章
◎星回弄丢安槐了◎
丫鬟们见状, 四散奔逃,方才还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大厅,此刻仅剩下星回和那些趴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将士们。他们看着星回,极为震惊。星回就在数道震惊的眼神中, 走到一人身边, 说:“那日就是你, 用我的手,拿着我的剑, 杀了安槐,是么?”
那人瞳孔倏然变大, 星回压根没给他时间辩驳, 已然出手。剑插进那人心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挣扎着想要对星回说些什么, 星回冷漠拔剑,他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散尽。星回将他推开,径直朝下一人走去。
“不……少爷……不要……”下一人说。
星回想起在红枫林里的自己, 那时他也是这样,拼了命地跟他们说, 不要……不要……
星回很快到下一次面前,他的身影即刻将他淹没,就在那样压顶的阴影里,星回提起剑, 刺进去, 再拔出来, 干净利落地就像杀的只是个动物。他离开他, 走向下一个, 同先前一样,剑入,剑出,再下一个——
一盏茶的功夫,屋里刚刚还活生生的一桌人,顷刻就只剩下星回一个,星回最后提剑走向镇北将军。方才他那一剑,并未刺中镇北将军要害,他并非是刺不中,也不是于心不忍,他是想让他保留着一口气,让他亲眼看着这些为他两肋插刀的人先死。镇北将军总说,安槐只是个女人,安槐死了,自然会有别人替代,那么今日,星回就要他看看,眼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死,自己却无能为力是怎样一种心情。
“星回——”
星回就快要走到镇北将军身边,但这时,他身后传来娘亲一声厉喊。
星回顿住脚步。
“你别冲动——他是你爹!”娘亲小心靠近。
“你——”镇北将军已快要说不出话了,星回一笑,转身:“娘来了!”
娘亲提着裙角走到他身边:“星回,娘知道你难过,娘也知道,你对安槐情义极深,让你诱引安槐是你爹不对,可他到底是你爹啊!父子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唔——”
她话未说完,星回的剑已刺穿了她胸膛。她瞪大眼睛看向他。
星回低头,说:“娘不来,我还差点忘了,安槐他们藏身死亡谷的事,是您告诉爹的吧?”
“唔——”星回他娘不是习武之人,受剑之后,根本说不出话。
星回闯入死亡谷以后,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有一回他到家时已经受寒,夜里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他做着混乱的梦,梦里有安槐,有死亡谷,有他的爹娘,他感觉到自己说了很多话,可第二天醒来,他问守护了自己一夜的娘他说了什么,娘却说,他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呢?他从小发起烧,就喜欢说胡话,他以为娘说谎是在告诉他,他说漏嘴的事,她会替他保密,可很显然,结果并不是这样。
星回又将剑扎深一些,他将她抱住,说:“爹若不知他们藏身何处,也不敢轻易对安槐动手,娘,罪魁祸首其实是您!”娘亲咽了气,星回拔出剑,小心将她放在桌边一张空着的凳子上。等她靠稳了,他方伸手,替她将睁着的眼合上。
“你——你这——这个畜——畜生!”镇北将军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力气。
星回转过身,说:“爹放心,我不会忘了您的!”
“你——”镇北将军已说不出话了,他的血流的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就像那天在枫林里的安槐一样,枫叶是红的,安槐的血是红的,可他还是看到,安槐身上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那一大片土地,他甚至差点觉得,那片枫林根本就呈现的是安槐的血色。
星回就踩着这样的血,一步一步走到镇北将军面前。镇北将军这时终于害怕了,他仰头看着星回,说:“星——星回——不——不要——”
可星回还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他看着这样子的镇北将军,满脑子只有安槐死去时的样子。安槐甚至都没有求饶,她就眼睁睁看着他走近,看着她将剑插进她心口,她连痛都没有叫出声音。她应该也是怕死的,可那样的场景,她根本没有一丝可能活的机会,那一刻的安槐,该有多绝望?
“爹,好走!”星回提起剑,一剑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扎进镇北将军心口。镇北将军本来还想说什么,却未想他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他的瞳孔里映出星回的影子,就像安槐死时,眼睛里一样也有他的身影。
星回拔出剑,未在他身上多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