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很喜欢她,谢谢你,我亲爱的。”
得到这句肯定,爱丽丝·维尔根特这才安静下来,将注意力移到女儿端来的盘子上。趁她坐下吃东西的功夫,十岁的小爱丽丝终于有机会替母亲整理房间。外祖母倒是想亲自照料她的,奈何一见到那个人留下的书她就头疼,母亲又把那些占地方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不至于每天都爆发几场家庭大战,这件事最终只能落在继承了父系配色的小姑娘身上。
她轻巧的爬上木板床收拾被褥,站在床头拎起一角上下用力抖动,然后再折叠起来便于放置。它们已经很旧了,但是维尔根特家支付不起更换新寝具的费用。即便曾是远近闻名的巧手裁缝,没有布料的情况下也只能任由家用纺织品一点点慢慢腐朽下去。
这里的冬天实在太过漫长,家里的积蓄恐怕不足以支撑到春天降临。要知道,那些木柴还是秋季里跟着老神父去替林场工人看病时趁机一点一点搬回来的废弃边角料,小爱丽丝自己都想不明白当时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和耐心填满整个杂物间。
“亲爱的,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会儿大爱丽丝似乎清醒过来,终于弄明白小爱丽丝并不是她的父亲。她看着折腾床铺的孩子倍感意外,小爱丽丝对于这种情况早已习惯,她不紧不慢的回应母亲:“维尔根特太太让我送食物上来给你,吃饱了吗?”
“哦哦,是的,我吃饱了。但是……”金发女郎非常疑惑,天性里的善良让她没法苛待一个在家里帮工的“陌生”孩童:“亲爱的,这儿还有半块香肠,你来把它吃了吧。”
“好的,谢谢您,森夫人。”
小爱丽丝知道这样的称呼能让母亲高兴,她一高兴,清醒的时间就会更长些。
果然,大爱丽丝像个青春少女那样羞红了脸:“好孩子,你可真会说话。”
说着她用叉子叉起香肠递过来,小爱丽丝一点也不客气的张嘴咬住。借着她回头过来的功夫,大爱丽丝看清楚这孩子的长相,顿时待她更加亲近:“哎呀!你和我的林太郎一样,紫色眼睛真漂亮啊。”
“您的金发也很美,夫人。”
嘴巴里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小姑娘急忙奋力嚼碎它们咽下去,半点不耽误手里的活计:“作为交换,夫人您愿意为我朗读一章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吗?”
“如你所愿,可爱的小朋友。”
大爱丽丝从床板底下抽出一本纸页泛黄的书,随便翻开到某一页磕磕绊绊朗读。这时小爱丽丝才得以挤在母亲身边把头靠在她胳膊上,享受着难得的亲情。
窗户外寒风卷着雪片敲打在窗框上,带来嚎哭般的可怕声音,挤在一处的母女俩借着壁炉传递上来的微弱热气阅读书籍。昏暗光线洒在她们头上,仿佛教堂穹顶泻下的圣光。
过了半个多小时,楼下的客人起身告辞,维尔根特太太尖利的声音再次传上来:“爱丽丝!去送送贝尔西先生!”
大爱丽丝最听不得贝尔西这个可怕的名字,手里的书也顾不上了,一头扎进衣橱企图将自己藏起来。
“来了!”小爱丽丝先是大声应答,然后敲敲衣橱门:“别怕,我这就去把那胖子赶走,不让他打你的坏主意。”
衣橱里传出细微的抽泣与衣物摩擦声,知道后面的事有外祖母接手,小爱丽丝三两步跳下狭窄摇晃的楼梯:“贝尔西胖子,好走!”
“你的规矩和礼貌呢?被外面的野狗吃掉了吗!”
维尔根特太太扬手要打,小姑娘笑嘻嘻躲了一下。借着躲避的空档,她拎起缀着补丁的宽大裙子做了个再标准优雅不过的谢幕礼:“再见,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爱丽丝,你可真是个小捣蛋鬼。”
贝尔西老板抽搐的脸皮就好像得了中风一样,他管那叫做“克制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要不是有不少客人慕名大老远来看“天才女童”的表演进而带来些许利润,他绝对不会给这丫头片子半点好脸色看。
“把贝尔西先生送到桥那边去,懒鬼。”
老妇人从五斗橱里抽出一张和抹布差不了太多的厚实大围巾扔给她:“外面下雪了,别忘记去教堂看看德纳尔神父需要你做什么。”
“知道了!”
小姑娘三两下把自己裹紧围巾里,深吸一口气拉开屋门让客人先出去:“请吧。”
“再见,维尔根特太太,替我向爱丽丝问好。”
他念念不忘的看了眼通向阁楼的狭窄梯子,转身走进风雪。老妇人站在门口目送,也就十几秒功夫,她也忍不住刀割似的寒风,大力将门板合上:“这该死的鬼天气,太冷了。”
贝尔西老板把路边刚积了一层的雪踩得嘎吱作响,身边跟着让他又爱又恨的小爱丽丝。这孩子就是个得寸进尺的贪心小滑头,鱼龙混杂的剧团里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就没人不喜欢她——如果中间没有大爱丽丝,他想他也会喜欢这个脑筋灵活的小不点。
“小爱丽丝,你想去上学吗?有缀着花边的漂亮新裙子,美味的蛋糕,热腾腾的甜牛奶,还可以住在温暖的房子里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胖子把脸上的“笑容”挤得更深,仿佛食物的香气已经扑到鼻端。小爱丽裹紧包在身上的大围巾,似笑非笑着斜睨:“哦?那么,慷慨的贝尔西老板,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世上绝没有白来的善意,这一点她早就在生活中学会了。
第3章
肖姆·贝尔西从头到脚狠狠抖了几下,小爱丽丝这个表情不由让他回忆起她的亲生父亲,那个胆大包天敢独自游荡在勃兰登堡街头欣赏异国夜景的年轻人。当初他就是这么微笑着砸碎自己伸向大爱丽丝的手,而后还扼紧自己的咽喉成功躲过警察盘问。
一想到那个男人,他下意识摸摸当年差点被扼断的脖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舒服。
“我亲爱的,淑女不可以用这种眼神看着另一位绅士。”
他嘟嘟囔囔转开话题,心里对那件“大事”多了几分忐忑。小爱丽丝可不好哄骗,如果不能让她老实听话,再划算的买卖也会被搅黄。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原委,但你不能再往外宣扬。你当然会管紧嘴巴,对不对?这是笔双赢的好事,如果换了别的孩子,说不定会亏本,但是小爱丽丝你,我百分之百相信,你能从这里赚得盆满钵满。”
事实上,他从合作过几次的买家那里得知美国的某位先生既喜欢做慈善又喜欢和小姑娘们在一起,那些纯洁干净且生机勃勃的身体……啊,不是,应该说那些纯洁干净且生机勃勃的灵魂能让他从污浊的俗世中获得莫大安慰。因此这位好心又大方的先生委托自己的代理人咖啡女士满世界招募十二岁以下的女孩子们前往美国“留学”。
这些女孩将会在那位先生位于加勒比海的小岛上生活数年,她们真正需要做的,只是在飞机和游轮上举办的Party里展现出自己的美好,仅此而已。想想看,陪着世界各地的富豪游玩而已,轻松又简单,随随便便就可以获得别人奋斗一辈子也摸不到的机会,不去才是傻子。
至于说费用,“留学”所产生的开销自然由某先生全权承担,除此之外这些孩子的监护人也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安家款”。绝大部分慕名而来的姑娘们都是咖啡女士专门从孤儿院里挑出来的,这些钱,当然也进了院长的口袋。要不是这位大老板有着特别的偏好,各地孤儿院都恨不得能一键清空所有“库存”。
贝尔西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漂亮社交辞令下潜藏着多么邪恶的内在,但他完全不在乎。去“留学”的又不是他的孩子,他也没有孩子,小爱丽丝将来是死是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弄来钱,卖什么不是卖,就算把灵魂卖给魔鬼,油滑的歌舞剧院老板也敢大着胆子上前讨价还价。
“噢~我知道了。”听完贝尔西老板美化过几重的言辞,小爱丽丝了然。她不是生长在温室里的孩子,常年混迹于码头和街头巷尾,暗巷和酒馆角落里不时传出的那些古怪声音真是听得不要再听。她当然也清楚那些所谓的“绅士”,和扒垃圾的野狗没有本质区别。
呵呵。
上流社会的狗,就不是狗了吗?
小姑娘垂下眼睛笑笑:“你打算收多少?”
歌舞剧院的老板比秃鹫和鬣狗还要贪心,被他盯上的钱财不拿到手里誓不罢休。与其拖到最后被人灌药无知无觉带走换上十几个钱,不如主动出击占据优势,至少还能就“安家款”提点要求。
大不了狠狠捞上一笔就跑路,穷人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是穷,需要在乎留在哪儿么?
“啊,哈哈哈哈哈。我亲爱小爱丽丝,这可不能告诉你,哈哈哈哈哈哈!”
贝尔西老板才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能在这件事里捞多少油水,打着哈哈企图混过去。小爱丽丝眯起眼睛,想想上次让他笑成这幅德行的进款,心里顿时有了数。
说话功夫,她已经脑子里把往后的计划一一安排妥当,眨眨眼冲贝尔西笑得甜蜜又可爱:“好的,这笔买卖我觉得行。听驻军宪兵们说美国那边的日子比咱们这儿富裕得多,要是将来我能把外祖母和母亲也带过去就好了。”
“你可真是个贴心的小天使,我亲爱的。”
贝尔西背过身去撇嘴。
就算她疯了那又怎么样?疯了不是更好?到时候无论对她做多么过分的事都没关系,毕竟谁会相信一个疯子嘴里的话呢?
肖姆·贝尔西偷偷瞥了眼黑发的小姑娘,见她对于这笔关于未来人生的买卖毫无异议,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管怎么说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再聪明也不可能突破年龄限制,眼光更是看不了太长远。
接下来,只要说服维尔根特太太同意放弃监护权就万事大吉了,等小爱丽丝离开勃兰登堡……
他拍拍自己登峰造极的肚子,脸上不觉露出垂涎欲滴的笑容。
从维尔根特宅到贝尔西歌舞剧院,除了一条几百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的石子路外,还需要经过一段漫水桥。这座石桥的历史和勃兰登堡几乎一样长久,桥面宽度大约只能同时通过两辆马车,没有扶手没有护栏,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想起来修缮。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虽然河底很深,但是除了短暂的夏季丰水期外,桥面从来没有被河水真正漫过,反到与古旧的街道一起成为颇具韵味的城市风景。一是出于保护景观的需要,二是因为经费紧张,市政厅顺势就把这个巨大的安全隐患给彻底遗忘了。
眼下刚好赶上雪季,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落在桥面上不断堆积,桥下那条不算太宽的河流缓缓流淌着,也许明天早上河面就会彻底冻结。然后远远近近所有调皮的孩子就都会聚过来,踩在冰面上滑来滑去做游戏。
贝尔西老板小心翼翼的踩着积雪向前走。用他的话来说,像他这种“完美”体型的绅士一旦掉进水里,会比掉进地狱的犹太人还要更快的沉入河底。为了不要让自己遭遇如此凄惨的悲剧,他谨慎得几乎连鼻子都用上了。
“贝尔西老板,再见!”
小爱丽丝完全“遵守”外祖母的命令,把可敬的剧院老板送到桥边就撒手不管,转身一蹦一跳跑向屹立于风雪之中的老旧教堂。
这座老教堂的年岁也不小了,斑驳的石块缝隙里生满青苔。老神父刚刚接管这座教堂时已经五十多岁,邻居们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来历。转眼二十年过去,当年也许他还有能力发动附近的居民帮忙洗刷打扫,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愿意免费做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这座教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破败。
女孩跑过疙疙瘩瘩的石子路,转过街角,赶在风雪变得更大前爬上教堂正门前的阶梯。高大的弧形拱门和保暖一词没有多大关系,它庇护下的人们挣扎在寒冷饥馑的死亡线上,门廊上装饰的天使浮雕依旧微笑。
“神父,德纳尔神父您在吗?”
她把正门旁边一扇漆黑的木质小门板敲得山响,过了好一会儿,白发苍苍的老人才提灯出来:“原来是我亲爱的小爱丽丝,这么冷的天,你过来干嘛?”
“我来看看您,还有这个,给!”她从藏在裙子内衬的口袋里摸出半罐可可粉:“我用半瓶朗姆酒从货栈工人手里换的,加在热牛奶里,晚上睡觉前烫烫的喝上一杯,一定能让您舒舒服服睡到天亮。”
“亲爱的,我很想对你表示感谢,但是……”老神父从浑浊的镜片上方看着小爱丽丝,那两道视线简直不能更严厉:“用于交换的半瓶朗姆酒,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啊姆……”小爱丽丝顿了顿,眉开眼笑:“我替珍妮守了半个小时门,免得她‘做生意’被人打搅来着。作为感谢,她把客人留下的半瓶朗姆酒给了我。”
“愿上帝宽恕我们这些罪人。”老人叹了口气:“下次你再遇到她,替我转告一声,如果不想旧病复发的话,最好别把‘生意’做得太火热。”
这个国家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比较偷盗与娼1妓哪一项更为“高级”的地步了呢?不过想想自己年轻时渡过的精彩人生,德纳尔神父又觉得没什么好苛求这孩子的。
老神父拉开门放小爱丽丝进来,女孩子“哧溜”钻到火炉边转着圈把自己烤热:“贝尔西胖子给我找了个好差事,也许过几天我就要去外面赚大钱了,能麻烦您帮我联系个比较好的疗养院吗?别随便拿人做手术的那种。”
按道理讲,大爱丽丝该进疯人院而不是疗养院,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儿,只要有钱,没什么做不到。
老神父当然也知道维尔根特家当年那桩风流艳闻,他低声祈祷了一句,指指椅子:“坐吧孩子,贝尔西先生的推荐……算了,既然你拿定主意,我也不好阻拦。我的孩子,别让自己走在通向地狱的道路上。”
“纵然那条道路平坦宽阔,我们应当向往崎岖艰难,因为终点有主的赐福。”
小爱丽丝无比流畅的接上下一句,老神父就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他从桌子上拿起小姑娘专门送来的大半罐可可粉打开嗅嗅,醇厚的苦香味儿很对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