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昨天这个黑头发的小东西在他眼里还只是可以抓起来随便玩玩的活玩具,那么今天,她俨然成了能帮助他飞黄腾达的小贵人。
小女孩手足无措的抓抓罩裙,红着脸弯了下膝盖:“这些都是上帝的旨意与恩典,先生。”
“是啊是啊,上帝绝不会抛弃祂忠实的仆人。”
无数个声音对这句屁用也没的废话表示不能更赞同,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合该享受这份荣耀。
确认过伤员情况好到不能更好,负责人慷慨的邀请绅士们移步到壁炉旁再来一杯,暖暖身子的同时缓解一番内心的激动。修女上前接替爱丽丝的工作关照艾珀妮,立下大功的小爱丽丝则被打发去了点心房——这绝对不是吝啬,而是种无言却实惠的报答。
点心房里有热水,有食物,守着灶火连吃带拿,美滋滋。
很快小爱丽丝的罩裙里就藏了许多零零碎碎包着油纸的黄油块和干酪块,贵重的蜂蜜和糖连同小瓶子被一起贴身挂在裙带上,厨娘甚至大方的多送了她一小桶烂苹果。
——也不能说烂吧,至少每只果子都还完好保存着三分之二的可食用部分,洗切干净了谁知道它们身上曾经有过疮疤呢?
这个时候的小爱丽丝坚信,点心房就是天堂该有的模样,而甜食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我的孩子,昨晚辛苦你了,快点回家睡一觉。”
从布鲁斯孤儿院回到克洛斯特街,德纳尔神父并没有真让爱丽丝去给他清洁教堂后面的破水池。为了表示感谢,他当面写了封去往法兰克福的信,收下一小瓶蜂蜜后赶她回去休息。
昨天是贝尔西歌舞剧院的休息日,今天晚上,整条街都会因为它变得再次热闹起来。
这家由贝尔西家族经营了几辈子的老歌舞剧院,曾经是克洛斯特街上人人趋之若鹜的高雅场所。当然了,现在的它也让人趋之若鹜,不过“高雅”这个词……必须打上双引号。
小爱丽丝时不时提一下不断往下滑的罩裙,拖着木桶向德纳尔神父道谢,离开教堂回家。维尔根特宅就在教堂对面,两栋建筑物脸对脸门对门,一样破旧一样萧条。推开自家漏风的木门,她还是老样子在门后卡上堵风用的板子,然后提着桶和裙子一溜烟钻进厨房。
黄油、干酪、方糖、咖啡,还有苹果。
精细面粉实在是太贵重了,厨娘不肯分,于是她气不过的顺了一小瓶蜂蜜,正好用来感谢带她发了这笔小财的德纳尔神父——这位神父二十年前来到克洛斯特街,那时的他很喜欢坐在教堂后面附带的院子里晒太阳,边晒边笑着和前来讨要零食的孩子们讲述自己身上每一道伤疤的来历。随着时间推移,当年的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人整日为生活奔波,老神父精彩的故事成了荒诞不羁的臆想,愿意坐在他膝边倾听的也只剩下维尔根特家的黑发爱丽丝。
厨房对面的卧室门无声开启,维尔根特太太的白头发一闪而过,木门很快闭合。小爱丽丝放好食物走出来,一眼就发现壁炉里面多了个小得不能更小的火盆,旁边矮桌上还放了颗剥干净皮的熟土豆。
这几日气温逐渐回升,午后阳光穿过窗棂照在脸上。阁楼里传出大爱丽丝饱满优美的歌声,行路的单身旅人听见了,忍不住停脚翘首、侧耳倾听。
“多美的声音啊……”
让人不禁想起深藏于心间的情人,女郎满含着喜悦与羞怯等待着,提起他名字的时候唇齿间甚至舍不得用力。
再过上一两个小时,裹着家常旧裙子的小爱丽丝一边理头发一边乱七八糟往脚丫子上套鞋:“外祖母我去剧院干活儿了,天亮前回来!”
“说过了别喊我外祖母!”厨房里传出老妇人暴躁的声音,伴随着刷子刷在纺织物上的动静:“滚吧,你这个小杂种!”
女孩子吐着舌头故意加大音量:“知道了外祖母,没问题外祖母,哈哈!”
“咣当!”
木质猪鬃刷被人扔出来,狠狠砸在及时闭合的门板上。这道响声吓得阁楼上的大爱丽丝突然嚎啕大哭,维尔根特太太不得不放弃追打外孙女的打算,急急忙忙正反擦着手往楼上跑:“亲爱的,妈妈这就来看你。”
小爱丽丝趁机远远跑开,石子路两旁讨钱打杂跑腿的孩子们见了她无不点头致意,这道“壮观”的风景线一直延续到贝尔西歌舞剧院门前。
直到现在,贝尔西歌舞剧院也是勃兰登堡小有名气的风景之一。除了欣赏那些纯粹的歌舞与音乐外,剧团老板肖姆·贝尔西还是个灵活的人,他愿意为所有走进剧场的绅士牵线搭桥……至于牵的什么线搭的什么桥,后半夜里络绎不绝的客人们心照不宣。
每周姑娘们都有一天休息时间,也就是老板外出四下寻觅新员工的时候。
当然了,不是所有舞姬都愿意和观众发生些成年人之间才会有的链接关系。比如说当年的大爱丽丝,她就是在父亲去世被贝尔西老板堵上门“帮忙”时百般拒绝,此后才遇上无所事事满大街小巷游荡的森先生,并从他那里得到了一笔钱用以安葬死去的老裁缝。
然后赔上了一辈子。
说不来到底是哪种意义上的倒霉,总之就是倒霉。
“跳开场舞的都快点,别去管口红的事儿,先把衣服换上!假发和头饰呢?”
贝尔西太太是个精瘦精瘦的高鼻梁女人。她的个子比绝大多数舞姬都还要高,脸上瘦得颧骨高耸、只剩双又圆又大的棕色眼睛。这位夫人总是穿着不太服帖的长裙,帽子上装饰着颤巍巍的假花和羽毛,此时她正站在通向前台的楼梯上恶狠狠盯着每个还能榨出油水的姑娘,生怕她们偷懒,活像只掉了毛的老猫头鹰。
不得不说,在对于钱财的执着上,她和贝尔西先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小爱丽丝表演的曲目比较靠后,属于纯欣赏派与“纯欣赏派”之间的分界线。她溜进后台的动作很轻,可惜仍旧没能躲过老板娘的好眼神儿:“爱丽丝·维尔根特!还有五分钟你就要迟到了,如果明天再这样,就给我当心点你的工钱!”
她甚至愤怒的握紧了拳头,就像码头上那些争夺生意的洗衣妇一样随时准备挥舞它们。
“上帝保佑您,贝尔西太太!”
小姑娘完全不往心里去,手脚利索的先替马上就要登场的大姑娘找到她的头饰,然后帮着下一场的乡间喜剧演员折腾那头又要可笑又不能太炸的卷毛。
贝尔西太太找不到新的爆发点,悻悻扭脸,走去挑别人的茬。
其他人倒还可以偶然从她那儿得到几分慈悲,唯有爱丽丝·维尔根特,这个名字,这孩子的五官,无论哪样都让老板娘心如火烧——谁乐意丈夫三天两头往没有男主人存在的人家屋里钻呢?要是真能沾到些便宜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肖姆那个蠢货竟然从没得手过。而生下这小杂种的女人,活活疯了十年还能勾得满条街的男人向往不已,简直就是个女妖!
“呼,贝尔西太太往前面去了,真可怕。”
吸气收腰换舞裙的大姑娘抓着柱子向外张望,小爱丽丝心狠手辣扯住绳索拼命拉:“马上!就好!嘿!”
雇来帮忙的穿衣娘扫了一眼,觉得问题不大,顺手把挂在后片裙摆上的堆皱薄纱递给她:“弄结实点,上回那个谁就不小心把屁股掉地上了,害得我被扣掉一周薪水。”
想起那场活生生的灾难,零零碎碎的笑声此起彼伏。
又是缝又是粘,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五个高挑姑娘光着腿拖着薄纱顶着鸵鸟毛,画着俗艳夸张的舞台妆,迈着摇曳生姿的步伐踏出幕布——别管刚才是喘不过气还是拼命咳嗽,这会儿她们万众瞩目。
这股热辣的世俗风毫无疑问是从战胜国那边传过来的,大面积裸露着且烟火气十足的肉1体足以带给人们充分的视觉刺激,同时满足人们想要释放压力的欲望,顺便来上一场只在后半夜绽放的狂欢——贝尔西歌舞剧院曾经的拿手曲目能保留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了,如果不是为了交税的时候好在税务官哪儿挂个正经生意的名头,大概一个也不会有。
第6章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太阳角度慢慢偏移,夜色逐渐浓重但还没浓到足以掩盖一切罪行时,小爱丽丝该登台亮相了。
打着“天才舞姬”的名头,她也确实完整继承了母亲在艺术领域的天赋。无论生活如何打磨,只要站上舞台,爱丽丝·维尔根特就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和十年前一样。
沼泽里的女巫残忍拒绝逃亡至此的恋人们的哀求,用毒药无情的玩弄折磨并处死他们,然后被前来讨伐的骑士就地正法。
——不必怀疑,“女巫”这种必定下场凄惨的角色只会属于黑头发的混血儿。
小姑娘穿着垂到膝盖的黑色纱裙,两鬓编结成辫子禁锢住挽成发髻的长发,发间装饰着亮闪闪的蜘蛛网。越是残酷无情,越让人心驰神往——你必须按我的意思行事,否则就将被无情抛弃!
就像贝尔西说得那样,站在舞台上她完全是个专横暴躁的沙皇,绝没有人敢忤逆。
纤细身体仿佛没有骨头那样柔软却有富有韧性,起跳时轻盈而力量感十足。昏暗剧院变成荧光闪烁的森林,舞台则成了波光粼粼的水沼,就连那个总是跑音的圆号也多出几分平时不可能有的惊艳。
前来欣赏歌舞的绅士们会在小爱丽丝完成高难度动作时殷勤鼓掌,前来欣赏人体的绅士们则吹出长长的口哨喝彩。无论哪种,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就好像所有喧闹全被隔在世界另一端,早已不再重要。
舞曲结束,将凶残女巫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女孩屈膝致意,很快又因为观众们的热烈呼唤重新出现。
这次她换上了纯黑吊带高叉长裙,并不合适儿童的着装款式与妆容在她身上营造出诡异的华丽与腐朽感——就像支一半盛放一半凋零的花苞。
返场就不必那么费力了,爱丽丝双手交握唱了支轻浮浪荡的民间小调,在如雷的掌声中谢幕。
再往后,成人的世界即将拉开帷幕。
“亲爱的,你今天状态可真棒!”
贝尔西先生在后台向小爱丽丝张开双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少女忍耐着朝他微笑,至少在老板娘面前给足了老板面子:“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歌舞剧团可不是桃源仙境,谁不想站在舞台上赚面包?不知道有多少人绿着眼睛只为抢走别人的饭碗,就这一点来说,贝尔西先生确实给维尔根特家开了不小的方便之门。
家里养着个疯子,维尔根特太太和小爱丽丝之间必须有一个全天候留在宅子里照顾看守大爱丽丝,免得她跑出去受伤或是伤人。比较过各自的赚钱能力,老妇人选择留守,而对于小爱丽丝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稚龄女孩来说,贝尔西歌舞剧团已经是她明面上最好的选择了。
“哈哈哈哈哈,你真可爱,我的小宝贝儿。”
贝尔西老板拍拍爱丽丝光裸的背,在老婆刮刀似的目光里松手:“向维尔根特太太传个话,明天上午我得过去和她谈谈你的新工作。”
每天都有绅士们来问他能不能带小爱丽丝出去“看看风景”,贝尔西先生不是不想答应,实在是童1妓这种事太容易惹上麻烦,而且他也做不了那孩子的主。她可不像其他姑娘那么蠢兮兮的,尝到点甜头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轻易便能牵着鼻子走。
误以为丈夫终于撬动了这块顽石,贝尔西太太移开视线将一块白纱狠狠扔在地上,转身冲帮佣们喝骂:“懒死你们算了,一个个吃起东西比胡蜂都要凶猛,干活还不如条慢吞吞的蜗牛!”
帮佣们哪敢和她还嘴,说好管饭的工作,实际上只是在收工后才能领到两颗烤土豆。粗面包是登台的姑娘们才有的待遇,其他人只能干看着。她们纷纷低下头,脚底挪来挪去看似加快步伐,手上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努力也只不过是做出一副努力的样子而已。
爱丽丝退出贝尔西老板的控制范围,从储物柜里抓出旧衣服就往更衣室走。她不是做那种“生意”的女孩,露背又露腿的衣服没必要继续穿。很快,她换回灰扑扑的旧裙子,抱着两条揉得乱七八糟的纱裙走出来:“头饰、耳坠、镯子、脚环,一样不少。”
老板娘横了她一眼,上手一件一件抖开验看过才哼道:“嗯,就这样吧。”
后半夜的歌舞剧院只会比之前更加忙碌,送花的接人的,凑着帮忙跑腿的孩子总能从慷慨的绅士手里得到不少小费,嘴巴够甜脑子够灵活的话,纸钞也不是不可能。反正说几句好话又没什么成本,如果愿意,生存在这座歌舞剧院里的人能把乞丐捧成国王。
小爱丽丝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如鱼得水,各种情报源源不绝流入她的耳朵。熟客都知道这是个非常贪婪却又有几分奇怪底线的小东西,对她的要价与效率真是又爱又恨、爱恨交织。不管是给家里的黄脸婆送花拖延时间,还是去相熟的旅店哪儿订房,交给她准没错。无论最新鲜的牡蛎还是最好的甜酒,只要给够钱,没什么是爱丽丝·维尔根特弄不来的。
总有人笑着打趣她何必如此辛苦,躺着赚不比四处东奔西跑要轻松?但凡遇上这么说的家伙,小姑娘嘴里就没一句能听进耳朵的话。脏词没有,但那些层出不穷的讽刺挖苦足以让成年男性涨红脸皮。要不是怕被人笑话,不知多少人想狠狠在她脸上拧一把,然而就算气到想要吐血,碍着面子也不能和个黄毛小丫头没完没了较劲,更别提动手。
“好爱丽丝,麻烦你帮我订间房,再弄点牡蛎和香槟,这个数。”出价最高的人买到了她的劳动力,少女算算能从中赚到的油水,爽快点头:“放心,给我一小时。”
看着夜幕下女孩匆忙离去的背影,站在门口望风的贝尔西老板打心底觉得,他一定能做上笔大赚特赚的好买卖。
只要她愿意,这孩子的嘴能哄骗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剩下那百分之一全都是聋子,听不见声音才得以逃脱小魔鬼的诱惑。把她放进名利场,就和把克里奥佩特拉放进罗马一样,都不知道该怎么把生意做赔。
“嘿,汉斯,我未来的大船长,上回的酒你能再弄给我一瓶吗?”
货栈的灯光打在小爱丽丝·维尔根特脸上,反射出细腻滋润的光晕。长手长脚的水手少年一看是她,抓抓后脑勺又揉揉鼻子,很有几分局促不安:“可以是可以,但你能给我什么作为回报?”
施普雷河很长,但是可供船舶停靠的地方并不多,再往下一站就是首都柏林。额……严格来说是西半部分的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