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派来的向导兼保镖拉马克警长远远扔开烟蒂,发动警车护在轿车左右。
坐进车厢,爱丽丝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受邀者,后排座位上还有个金发碧眼的美貌少女——来自布鲁斯孤儿院的艾珀妮。
嗯……难道是终于要转运了吗?
“上帝啊,爱丽丝!我居然还能再次遇见你!”
艾珀妮兴高采烈的扑过来抱住爱丽丝的胳膊,很快又在女仆长的咳嗽声中松开手:“抱歉,我太高兴了。没想到能和爱丽丝一起去参加Party!”
她就像是在异国他乡偶遇了知交故友那样欣喜,曾经在寒冷夜晚陪伴自己的爱丽丝·维尔根特对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来说,如同透过阴霾的暖光般驱散虚弱与凉意,带来温暖与希望。
“好艾珀妮,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请替我向修女和厨房的厨娘问好。”
温柔虚弱的微笑挂在女孩几乎透明的脸上,她顺势将头靠着金发少女,让她产生出一种“我必须要保护她”的坚定念头。
“行了姑娘们,叙旧就到这里为止吧。”女仆长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轿车内迅速恢复安静。艾珀妮冲爱丽丝眨眨眼睛,干脆伸手抱住她,两个女孩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取暖,一直持续到目的地。
咖啡夫人大手笔包下了一栋位于柏林近郊的古堡,用来当做举办Party的场所。一层奢华的大厅用来招待客人,二层走廊可以居高临下欣赏各种景色兼密谈些不想让人知道的话题,三层全是专供“休息”的小房间。
衣着华丽的安防人员仔细辨认过每一个雇员的身份,确保不会有来历不明的人混进会场坏了贵客们的心情。女仆长带着爱丽丝和艾珀妮从侧门直通佣人房,里面已经站着两排先来的女孩子。她们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唯一的相似点就是金发碧眼年龄不大,黑头发的爱丽丝在这群少女中间显得特别突兀。
“上帝!一群新来的肮脏小猴子!”
女仆长瞪大眼睛惊叹,挥手命人驱赶那些滞留在佣人房里的姑娘:“去把身上的抹布都给我脱下来扔了!你们还有你们,手脚麻利点,洗不干净的直接分去厨房打杂!”
分给仆人们的活计并不难,无非是抓着这些女孩按进水里仔细刷洗再捞出来吹干。但凡头发或衣服缝里被发现有虱子的孩子无一例外都被当场剃光换上棉质裙子带走,一通忙乱后,房间里只剩八个小姑娘。
“给她们穿上合适的衣服,带到大厅里去。”
女仆长再次下令。
爱丽丝被三四个女仆围着,她们把她的头发拽得生疼,又给她套上一身好看但和舒适根本无缘的裙子。
这种虚假的繁忙和贝尔西歌舞剧院的后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爱丽丝甚至不由凭空产生了几分感慨与怀念。
吹干的蓬松长发被挽成发包再戴上颜色得当的饰品,女仆们把她拉出去给女仆长检查时外面已经站着其他几个女孩了。这位严厉的女士来回审视一番,抬高下巴:“听着,我不能指望你们这种从底层爬出来的孩子马上就能变得文雅动人。那么,至少要学会讨人喜欢。别说不招客人喜欢的话,别做让客人讨厌的事儿,除此以外,你们就是自由的,想干什么都可以。”
女孩子们各行各的礼,千差万别此起彼伏,看得女仆长眼角抽搐。
最后她特意点了点爱丽丝,吩咐女仆们多准备一套舞裙和饰品:“多给她戴个银脚环,要上次从印度运回来那套,坠满铃铛一动就会响的。”
因为这番对话而落在后面的小姑娘加快脚步追上其他金发女孩走入宴会厅,眼看金碧辉煌的装饰吓得她们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就像一窝怯生生的小猫,面对脚下花纹繁复艳丽的地毯,有几个姑娘已然忘记该先迈哪只脚。
管家费恩先生早就将工作成果汇报给咖啡女士,此刻正陪着她出现在这场奢靡的盛景中,挨个观察这次才入手的“新货”。
“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们,我可爱的孩子。”她散着丰茂的金色大波浪发型,眉毛勾出锋利弧度与精致的红唇交相辉映,灰绿色眼底闪过一丝满意。咖啡女士从费恩先生手里接过对方恭敬奉上的朱红色烟杆慢慢咬进唇间,两个女孩垂下眼睛红了脸。
“哦?带她们去试试别的风格。”她慵懒的用烟杆点点那两个脸红的女孩,剩下六个里又着重看过金发碧眼的五个:“不要为难这些孩子,她们正处于最天真最烂漫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吃点东西去吧,宝贝儿们。”
五个金发女孩欢天喜地的结伴去了小餐厅,很快被远处举着酒杯闲聊的绅士们发现。
只有爱丽丝被单独留下。
“我听我的管家着重介绍过你,小麻烦制造者。”她靠近女孩,灰绿色的眼睛里划过一片涟漪。爱丽丝嗅到混杂着清凉薄荷的甜腻味道,甜蜜中暗藏苦涩与冷冽:“费恩告诉我,你很聪明。在我这儿,希望你能把聪明用在正确的地方。”
“是,女士。”
爱丽丝顺从的低下头,脚踝上的银铃簌簌作响——无论“顺从”、“虔诚”还是“贪婪”,全都是她的保护色。代号“咖啡夫人”的女人收回打量的眼神,面露满意之色,她撑着头,看黑发女孩提裙做开场礼:“如您所愿。”
“带她去换身适合站在舞台上的衣服。”女人玩味的挥挥烟杆,女仆长上前屈膝:“已经准备好了,但那只是普通的舞裙……”
“无所谓。优秀的舞者,应该会根据自身条件选择最合适的曲目。”她露出“交易达成”的笑容,嘴角勾起代表满意的弧度,爱丽丝则安静的跟着女仆长回到“后台”。
“听我说,姑娘。”严厉的女仆长像是短短时间就换了个人似的话多起来:“抓紧这个机会,比起其他孩子,夫人还是更看重你一些。”
爱丽丝笑着朝她点头,神色间竟然已经有了几分从咖啡女士哪儿学来的风韵。女仆长见状收起声音,亲自帮她换上衣服,动作也比之前轻柔许多——漂亮的女孩她见得多了,聪明的女孩她也见得多了,但是这种既聪明又漂亮,年纪还小得像是成精了一样的,真是头一回遇上。
走出帷幔,不大的小台子外是座一米多高的香槟塔,侍应们各个身姿挺拔容貌俊秀,单手端着托盘四处游走提供服务。
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注意到这里多了个穿浅绿短上衣加灯笼纱裤的女孩,她选了《舞姬》的蛇舞片段开场,几个动作后柔软的身体仿佛真由蛇类变化而来。
“这孩子……挺有趣。”
一位男士饶有兴致的从杯子里抿了口饮料:“身体柔韧,动作干净稳定,体力也很好。”
其他人了然一笑:“听说夫人最近又收养了几个姑娘,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您看她头发的颜色就知道了,能进来这里,必然有些其他方面的优点。”
绅士们交换了一圈隐晦的眼神,最后挂着满足的微笑齐齐转过去“欣赏”。
第13章
《蛇舞》,古典芭蕾曲目传世之作《舞姬》的第二幕,听上去让人想入非非,实际却是一幕充斥着嫉妒、谋杀、与痛苦分离的正经悲剧。小爱丽丝专门选这一段,目的就是为了不那么急切的炫技,顺便拖时间。
嗯,舞台并不高,来来往往密谈中的绅士们距离也不远,她能轻易听到他们都在交换些什么。
——无论谁,想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着生存,总得有点本事。如果不愿意出卖身体和灵魂,那就只有另辟蹊径开发出足以作为筹码的其他才能。
更难些的曲目她也能够做到,但在这里过于高调并不适合。别看台下的男人们衣冠楚楚,内心不一定比贝尔西歌舞剧院的客人朴实到哪里去。别像个傻瓜似的说什么“一曲惊人就此脱离苦海”的天真发言,能出现这儿,说明绝大多数客人奉行的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之道。
太过耀眼的花朵会被第一时间折下枝头,而她只想苟到最后。
“国会新议案的风声,听说了吗?”
“欧洲这边有联合的趋势,生意……”
“北非的运河……”
“北爱尔兰想要公投……”
一块来参加Party的另外几个金发女孩已然踪迹全无,想必被看上她们的客人带去了楼上房间,包括之前和爱丽丝依偎在一处的艾珀妮。
那孩子当然知道前来这里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仍旧甘之如饴。并非不知廉耻,实在是贫穷与饥饿有时比任何怪物都可怕,尤其当这份堕落被加上了其他生命的重量,又使她多添了股殉道者般的心甘情愿。但爱丽丝却并不想像艾珀妮那样轻易朝命运低头,只要还有一丝转机,她就会抱着破釜沉舟般的心态拼死一搏。
她不相信咖啡夫人真会兑现承诺,正如咖啡夫人同样不相信这些女孩能熬满年限得以享受到她的承诺。她们就像打算办健身卡的人和健身房老板之间的博弈一样,一个赌对方不会放弃市场卷款跑路,一个赌对方不可能自始至终坚守初心。
在这片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光景里,总有几个专门被带进来长见识的局外人,顺便满足上流人士们被平民恭维仰望的需要。
相泽谦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得到了邀请——作为大使馆普通工作人员的他,急欲为背后的国家重新打开通向世界的大门,无论哪种。
同为世界大战的战败国,岛国和德国的境况截然相反,前者吃了一系列制裁后迅速滑跪,以舔狗之姿借着地缘优势左右横跳,反而在大国博弈中得到宽宥。除过被美国骑脸驻军以及名存实亡的主权外,很快就从废墟中爬出来。
——只要没道德,就不怕被人批评道德低下。
当然了,无论一个人把狗做得有多优秀,内心深处始终还是想要当回灵长类,岛国也是如此。经历过经济飞速发展与泡沫的破裂,它将目光转移到掩藏于风雪之后的欧洲大陆。
不管怎么说美国与英国也是共轭父子的关系,法国和英国这对卧龙凤雏又总能众志成城上下一心不遗余力的对付对方,而同为战败国的德国又与法国祖上有点关系多年相爱相杀,再加上虎视眈眈盘踞一侧的俄国……这笔烂账背后昭示着欧洲大陆与美洲大陆无数恩怨情仇,总归颇有值得钻营的缝隙。
无论相泽先生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也没人在意他愿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作为大使馆的底层人员,他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与欧洲的社会各阶层搭上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得绞尽脑汁仔细打点。毕竟是狗养的狗嘛,人在屋檐下尚且不得不低头,何况狗呢?
出于职责,相泽谦吉通过数处人情往来,几经周折才拿到了Party的邀请函,并准时出现在古堡由白色和金色装饰的大厅里。
“这些欧洲鬼1畜。”他端着酒杯,表面上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心底早已把每个必须小心巴结的人全部狠狠骂了一遍。
“发自内心”的表达出无数声赞叹与艳羡,他终于暂时摆脱小丑弄臣之类的角色,得到机会躲到僻静之处喘息。然而几乎也就转脸功夫,他惊讶的发现这里还存在着一个让他很有几分眼熟的小东西。
黑发紫眼的小姑娘走出帷幔,脚踝上银铃叮咚,在灯光下专注起舞。长长的头巾被装饰品固定在额顶,充满东亚风情的绿色薄纱和紫眼睛一点也不搭,却又衬得她肤色瓷白,头发乌黑。如果只是个漂亮的小舞娘,多欣赏几眼也就罢了,真正让他震惊的乃是这孩子五官轮廓间隐藏着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那是相泽谦吉曾经的同级兼“朋友”,被他一纸举报信亲手送回军队的老同学,退役后转战横滨做起情报生意的森鸥外。
对了,当初他举报森先生的缘由就是“渎职”。谁叫那家伙在勃兰登堡情场得意来着,难不成这个小姑娘就是当年那笔风流债的“证据”?
想到老同学如今的手段,以及他这么多年听到的风声,相泽谦吉背后密密麻麻冒了层冷汗。
十几年前森鸥外以稚龄考取军校的公费留学名额出访德国,实在是个令人艳羡的天才少年。后来他凭借着讨喜的容貌和圆滑手段博得德方好感,又在私下与俄国驻德大使来往甚笃,用平步青云手可摘星去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要说这样的后起之秀,不遭人妒忌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再者彼时森鸥外本人还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意思,平庸的前辈们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
和这样一个用眼角看人又年轻气盛的家伙共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折磨,森先生会被人寻衅举报也就再合理不过。
如果不是偶然得知勃兰登堡那边传来的、关于异国留学生的风流艳闻,他就是个无懈可击的人。至于那封结束一切的举报信,相泽谦吉也不知道森鸥外是否已经猜到出自何人之手。
也许他推理出了一切,但那张总是似笑非笑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甚至在离开德国回到军队后他还辗转托付自己这个大使馆的底层工作人员定期往勃兰登堡打生活费。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更不敢轻举妄动。
回头再想想那笔算不上充沛但也不能用吝啬去描述的钱款,相泽谦吉难堪的紧了紧手指。外务省预算有限,活动经费日渐捉襟见肘,他是收了钱在手里没错,但真正转到指定账户的金额嘛……咳咳,比被资本家薅剩下的羊毛还稀疏。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孩子才会出现在Party上。
相泽谦吉忍不住一再去看舞台上的少女,他这幅模样自然进了有心人眼中。很快,与他结伴参加Party的“好朋友”便端着酒杯走过来,低声笑道:“相泽先生,对芭蕾感兴趣?”
“啊?哈哈哈,略有耳闻罢了,这种高雅艺术,在下着实是个门外汉。”他非常害怕被人看出端倪,显然森鸥外留下的心理阴影已然扩散到了他的女儿身上,把这位胆子不大的外交人员吓得不轻。
这位真诚的朋友其实是相泽的金主,或者简单点说,土豪投资人。一个手里捏着咖啡夫人的邀请函苦于没有与外交地位相匹配的行头,一个新荣爆发什么都缺就不缺钱却被上流社会拒绝急需找条路子……这两个人不能说心心相印吧,至少也是一拍即合。
咖啡夫人的Party,主要受邀对象无一不是各个领域内的精英人士。并不仅限于财富,其他方面譬如文学、艺术、科学、乃至于神秘,只要你站在人类的巅峰,在这里就是被热情款待的对象。当然了,对于相泽谦吉和他的朋友来说,这里就像藏着巨大宝藏的山王之库,面前走过的随便哪个人都贵不可言,无论攀附上哪方势力都是场莫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