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 她都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
对于纪霖深所做的事, 她确实不恨他。
但如果她遵从自己的内心, 那么她无法面对父亲母亲。
她发现了,人总是没有办法和解的。
就像她与自己,就像她与纪霖深。
夜晚很深,到家的时候已经午夜将过。一步步穿过院子时,能听到两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蟋蟀叫声。
进了家门,纪霖深叫来了张姨帮忙。
温蔷最后躺上床的时候,侧头看了眼窗台方向。
薄纱一样的窗帘随着微风飘荡,让她的视线时遮时显。
间或一秒,能够窥得院子里笔直的梧桐木和高耸的青松。
暖风熏得人醉,在上眼睑支撑不住耷下来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想——
如果当初,她穿一双不会滑倒的鞋,就好了。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温蔷没有直接回别墅,而是去了一趟附近的大超市。
她推了一辆购物车,步履缓缓在不同货架之间穿梭,逐渐往里面放了很多东西,有鸡蛋、有蔬菜、有鱼有肉。
最后购物车已经很满了,推起来有些吃力。
她想到,以前有纪霖深在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他拿的。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他为她承担了很多的负重,很多的压力,尽管他什么都没说过。
纪霖深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她还记得,十年前,八月份暑假的一天。当时快要开学了,她抓紧机会和同学约出去玩。
傍晚回到家里,听到偏厅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她踮着脚悄悄往那边走了两步,看到母亲坐在桌边椅子上,正前方站着的是纪霖深的母亲。她身上没有穿一贯在院子里种花时的围裙,只是家常的衣服。
站在温母面前,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微微弯着腰。
又走近了几步,温蔷才听清:
“温太太,就是这一次,预支两个月的,后面就不会了......”
“阿深马上开学要交下学期的学费了,还有些班主任要收的学杂费和班费之类的,因为之前他姥姥住了院,所以手里才会短了些......”
“如果这次能预支的话,下个月我可以干两倍的活,把西园那边也种上......”
纪母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温母才打断了她。
答应得很爽快,因为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而且学费本身就是必须开销,温母说她作为一名母亲也理解。她说,这笔钱不算预支下个月工资,就作为这个月的奖金了。
温蔷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
母亲要是再不答话,她都要冲过去说她可以把零花钱借给纪母了。
但是后来,她才得知,纪母最终没有要那笔钱。
是纪霖深独自一人去了校长办公室,在里面谈了一下午,最终说服了学校的领导层,同意为他减免从今往后高中阶段的学费和杂费。
当然他也用自己高中时期的成绩和最终考上的学校做出了保证。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谈判。
毫无经验,一腔孤勇。
温蔷想,他那个时候那么心疼自己的母亲,连向温家求情的事都舍不得让她去做。
年仅十几岁,已经会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与一群成年人交涉协商,以义务交换权益。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母亲的出事。
又是以怎样的痛苦,强行压下去对这栋温家宅子的满腔愤怒。
带着她,重新住回了这里。
从超市回去之后,温蔷让张姨去休息,她打算亲自下厨。
带上围裙,将手洗净,然后将蔬菜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叶一叶拨开。
......
一个小时过后,流理台上已经摆放了四五个盘子,芹菜小炒肉、番茄鸡蛋、肉末茄子、清炒芦笋。
很简单的家常便饭,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这些年来她也只学会了这些。平日里忙碌起来,没有时间精进厨艺,但她自己吃足够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做给别人吃。
她将饭菜端上桌的时候,纪霖深正好从公司回来。
玄关处,他换鞋的动作稍滞,视线掠过饭菜,又停留在她身上。眸子里没有一丝惊喜的亮光,反而有种深不可测的幽黑。
温蔷端着两碗米饭从厨房出来,将一碗放到他一直坐的位置,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然后又进去为他拿来了筷子。
纪霖深敛眸,顿了半秒,还是接了过来。
温蔷在他对面坐下。
她看到纪霖深夹了一块鸡蛋。
她也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只弄了点儿米饭放进嘴里,犹豫着开口:“你尝尝看,我做得不太好......”
“很好吃。”纪霖深回答了她。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纪霖深。”温蔷终于还是叫了他一声,“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去欧盟培训的机会。我想...我想去试试。”
纪霖深没说话,但吃饭的动作停下了。
“为期5个月。”说着温蔷咽了下喉咙,声音莫名变得艰涩起来,“如果成为优秀学员,还能获得留在欧盟做高翻的机会。”
纪霖深眼睑微垂,视线像是凝聚在眼前餐碟上。半晌后掀起来看她,眼底的波澜已被压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
温蔷眨了下眼,放下了筷子,轻呼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如果现在不说出来,那么可能永远都只能这样下去。
“纪霖深,我家害你母亲残疾,你害我家破产负债。”温蔷拼劲所有力气直视着他,目光中盈盈有水光,波澜四起,“我们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纪霖深看着她,没有回应。
她明白,他也知道这一点。
她很想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如果那片土地上开满了蔷薇花,那就赏花就好了。不用去想,地底下腐烂的根基。
但这样的纠葛,何时能有个结局?
总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我们两清,好么?”温蔷声音很轻。
“我会向你保证,我出国了之后,我家也会搬离这个城市。我会到你永远看不到的地方,从此不再出现在你的视野里面。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听到一个叫温蔷的名字。”
“你继续做你的青年才俊,天之骄子。你还是那个商界精英。”
“我也会恢复我平静的生活。”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微凉的空气缓缓地沉浮着。
餐桌上的饭菜没有动多少,已经逐渐冷了下去,上面不见了升腾的热气。
温蔷的声音最后一点点弱下去,几乎轻不可闻:“我会努力把你忘了,也不会再打扰你。你也一样,可以么?”
纪霖深全程沉默。
他想起那晚,温蔷问他的那句:“我们还能这样相处多久?”
此刻,两人相对而坐,明明相距不过一米,却像隔着银河,千里万里。
中间是斑驳碎星,无边夜阑。
命运的捉弄,让他们的交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终于,他点了头。
温蔷没有再说话。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陷入了死寂。
良久,她才开口:“你的饭吃完了,还要我帮你盛么?”
纪霖深目光逡巡在她面庞,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最终淡淡道:“帮我最后再下碗荞麦面吧。”
——
第二天,纪霖深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公司,像是在逃避什么,但他不愿意承认。
一整天他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处理完了一份又一份文件,然后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将手下的人折腾得午饭都没有时间吃。
但终于,暮色收合,夜幕一点点浸染开来。
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从冷冰冰的雕花铁门望进去,青石板路蜿蜒延伸,院子里面一片悄寂。
两旁的灌木丛幽黑一片,能隐隐约约看到夹杂其间的花朵的轮廓。
黑暗里蔷薇花依旧绽放着,风裹挟着香味飘过来,却没有在他身畔停留,转瞬即逝。
他一步一步朝里面走去,微沉的步伐敲击着青石板路坚实的表面。
进了门,恢弘的宅子显得空旷无比,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却好像带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他想起来,十年前也是如此。
每次站在院子里,无论周围多少佣人来来往往,他都会觉得这栋宅子本就是寂寞而寥落的。
也就是在那个女生放学回来的时候,一切的花花草草才会刹那间鲜活起来。
上了二楼,他停了一下,还是转身朝着温蔷的房间走去。
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在门槛处站了一会,踏了进去。
停在衣柜前,打开,看到里面她的东西全部消失了,只有空荡荡的紫檀木板和金属挂杆。
她好像下了决心要将自己在这里的痕迹抹除一般,不留下分毫,连空气中似乎都不再有属于她的气息。
纪霖深平静地关上柜门,转身出去。
回到了客厅里,正对面是一个用上好的斧凿印刻石材砌成的壁炉。
里面还有很久之前燃尽的黑炭留下的痕迹,好似从那以后就没有再使用过了。即便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丝毫热气,阴冷而幽黑,毫无生机。
好像,又回归了他本来的生活。
表面花团锦簇,内里一片漆黑。
第36章 私厨
因为你瘦了。
周一的时候, 温蔷跟秦琳提了想去参加欧盟培训一事。
秦琳没有反对,只是说让她自己好好考虑清楚,不用先忙着办离职手续。
下班后, 温蔷打算晚上先回父母家一趟, 跟他们提一下这件事。
这两天她住在朋友家,免得突然回去怕父母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进入父母居住的楼栋,进电梯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很不平静。
数字一层层往上跳,她平息了一下心绪, 打算慢慢跟他们解释自己的职业规划。
下了电梯往左第一户就是父母租住的房子。
她往那边走了两步, 忽然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上。她略一惊滞,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时,里面也传出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人粗着嗓子在说话。
随着步伐临近, 从门缝里看到地上散落了一些纸片,还有盘子的碎片。
温蔷心头一紧, 一把拉开门。
房子里场景悉数尽收眼里, 她这才看到,客厅里挤满了她不认识的人。个个身形魁梧,留着光头和寸头,还有的嘴里叼着烟。
家里一片狼藉,电视柜的抽屉是拉开的, 似乎已经被翻找了一遍了。
温蔷呆立在门口, 看到客厅里站着的脸色发白的父母, 良久才动了下嘴唇:“爸, 妈,出什么事了?”
温母没有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温父。温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吞吞吐吐,正欲答话。
这时,从屋里出来了一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粗短的脖子上有根金项链,随着他外八字的步伐滚动着。
他看到了温蔷,停住脚,□□裸地目光定在她身上,上下扫视着。
温父忙走过来,将温蔷挡在身后:“这个,请您转告孙先生,钱我会尽量凑齐送过去的,不用担心。”
温父从商多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所以姿态还算稳重。只是涉及自己女儿,声音不由自主地还是显出些微的颤抖。
那个金链子男人并没有理会温父,而是越过他的肩膀,将目光径直朝着温蔷这里投来,眼神饱含下流的欲望。忽然咧嘴一笑,往地下啐了一口,哑着烟嗓问:“这位,是温老的女儿?”
温蔷没有搭理那个人,径直看向自己的父亲:“爸,他们是谁?”
温父缓缓转身,面色饱含歉意:“他们是...是借贷公司的。
“爸——”温蔷瞬间明白了,惊叫出声。
“哼,这样,我们也别在这里耗着了。正好你家女儿也回来了,就商量一下吧。”金链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要是不行把你这漂亮女儿赔给我们也算两清了。”
“不、不不。”温父胳膊下意识张开挡住身后的温蔷,背脊下意识佝偻了下去,“我一定尽快还清,一定,一定。”
一贯身居高位的温父,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最后就只剩下气音。
金链子似乎根本不相信这话,挂着嘲讽的笑容:“你拿什么还?你公司还欠一屁股债你他妈还个屁!”
温蔷忍不下去了,出声:“我来还,我来想办法。”
金链子没理她,反而先跟周围兄弟对视了一眼,嗤笑:“这小娘们儿她说她来还。”
那些寸头们也发出嘲笑的声音,在这个环境下听起来饱含深意又刺耳恶心。
“你来还?”金链子点了根烟,夹在手指间冲她点了点,“这位美女,你知道你爸欠我们孙总的是多少钱么?听说你是翻译啊,这行这么挣钱?”
温蔷沉了沉气,暗暗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我会想办法的。”
金链子哼笑了声,眼神一直在温蔷脸上打转:“行,那今天就给美女一个面子。我们下个月再来,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家跑了,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
说着他一招手,底下一帮人就乌泱泱地跟着走了。
屋里只剩下温家一家三口。
还有一室的狼藉。
“妈!”温蔷眼见温母要晕倒,急忙扶住了她的胳膊。
温父也过来,两人一边架着一个胳膊,托着她坐到了沙发上。
“作孽啊......”温母刚开口,一行泪就流了下来。
温蔷抚着母亲的背,其实她心里也烦乱无头绪,但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
她打算先问清楚缘由,转向父亲:“爸,上次竞标不是中了么?怎么还需要贷款呢?而且还是找这种不正规的借贷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