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你们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温母手里剥着一个橘子, 叹了口气:“你爸他上次不是竞标成功一个项目么?没高兴两天呢又开始发愁。现在房地产不景气, 那块地位置又偏面积又小,开发也不好开发。现在跟几个开发商谈都没谈下来,完全是亏着的......”
“那爸爸现在怎么办?”
“只有继续试呗,今晚这不是又出去应酬去了么?是南边来了家新的开发商,刚入驻这个城市,估计从小点儿的地块开始入手,或许机会大些。”温母将剥好的橘子递到她手里。
“还是要提醒爸谨慎点儿,新开发商容易跑路。”
“对,我一直也在提醒他,不见到担保不能签约。”说起来温母停了下,似是想起背负的债务一事,“之前就是识人不明啊。要不是宏盛资本那个谁,我们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
说起这件事,是温家每个人心里的结。
但她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在温父面前提起,免得他自责愧疚,因为自己的失误将全家人拉下这泥潭。
温蔷安静地听着,眼睫垂下,阴影覆盖上眸子,不露半点情绪。
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了下去,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要如何才能开口说出,其实并不怪父亲。
一小时后,温蔷与母亲道别,关上了门。
她没有乘电梯,就这么一步一步沿着楼梯往下走。
空旷的楼道里,没有任何人影。前面黑黢黢的,只有重重踏上一脚,昏暗的顶灯才会亮起。
耳畔只有她的脚步声,还有穿廊的风声。
到了楼下,她看到了不远处花坛边纪霖深的身影,在黑暗中只余一个浅淡的轮廓。
有一点星火,忽明忽灭。
他在抽烟。
温蔷顿足,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抽烟了。
上次是他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
好像,每次都是他郁燥不安的时候,努力用烟雾来强压自己的神经,来掩盖自己的情绪。
袅袅余烟升起,转瞬间便被夜风吹散。
也是这一刻,温蔷发现其实他们并没有和解。或者说,从来都没有。
他没有与她家和解,也没有与自己和解。
所有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都只是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
就像是将千疮百孔的根埋在土壤底下,再在上面种上蔷薇花。
每至盛夏,清风徐来,满园蔷薇一院香。
但是她知道,他也知道,这底下是什么。
无论怎样,都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回现实。BaN
纪霖深转头,看到温蔷下来,在垃圾桶的灭烟器上按灭了烟,又扔了进去。
他什么也没问,她也什么都没说。
残余的几缕青烟随着晚夏的风浮动,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两人并排往小区外停车处走去。
上了车,发现纪霖深没有往回去的方向开。
温蔷往窗外望了望。
“我们有个同学聚会。”像是看出她的疑惑,纪霖深解释道。
温蔷动作顿了下,转回头看他:“想让我跟你一块去?”
纪霖深垂眼,但微微点了下头。
温蔷也不再说什么。她并不介意,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迫切地,想要用另外的事物转移注意,麻痹自己。
到一栋外壁五彩斑斓的建筑门口停下。
是一家娱乐会所,集吃喝玩乐于一体。顶上的灯牌闪烁,门口有进进出出的人,吵吵嚷嚷,显得尤为热闹。音乐声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伴随着鼓点震动着人的心跳。
温蔷下车后,看到有个男人站在门口,像是纪霖深的同学。
他快步走过来,跟纪霖深拥抱了一下,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兄弟,真给哥们儿面子。”
然后他又转向温蔷,对她笑笑。
纪霖深简单介绍了下:“温蔷,这是我同学,曲凌。今晚是他组的局。”
“你好。”曲凌主动伸手,目光打量了一下她。
“你好。”温蔷也伸出手,礼貌地回应。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那人好像知道她:“我早就知道你了,听纪哥提过很多次。”
温蔷微愣。
纪霖深在旁边,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也没有很多次。”
然后就迈步往里走。
温蔷跟在他身边。
曲凌嘿嘿笑了两声,也跟了上去。
包厢里已经有十多人了,有男有女。
纪霖深推门进来的那刻,几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看了过来。
他们很快注意到纪霖深带了一个女生,因为他跟她说了句话,带着她去一处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群人相视几眼,却没人知道她是谁。
他们对纪霖深了解并不多,日常也没有太多联系,谁也没有料到这次能请到他,算是个意外之喜。
纪霖深现在的发展非常好,是同学中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一位。但他性格一向很淡,很多人想跟他交好,碍于一直找不到机会。
此外,一听说他要来,好多原本没有报名的女生后续都来了。
她们心里怀揣着心思,如果在这里趁机将他拿下,那岂不是一步登天了。
但没想到,他竟然恋爱了。
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好多女同学的余光都在偷偷朝那边打量。
那个女生不太爱说话,比较文静的样子,低调地坐在纪霖深身边。明明知道全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却面色淡定,好似全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只有男生们,一眼看到她的脸,心照不宣相互挑眉。
果然,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长得漂亮的。
纪霖深这样的也不能免俗。
一些男生开始起哄,主动过去搭话:“纪哥也不介绍一下,这位是......”
“还要怎么介绍,你看这都看不出来算是瞎了狗眼了。”曲凌插话进来,替纪霖深回答了。
“美女一看就是酒量了得的人,一会得让哥们几个敬敬你。”
这下,纪霖深就直接替她回绝了:“不能灌她。”
语气果断由不得商量,护人的姿态毫不掩饰。
那群男生又涎笑着转向他。
纪霖深:“我也不替她喝。”
男生们:“......”
只是个小插曲,没一会儿大家又在里面乱成了一团,点了一桌的酒水饮料和小食水果,由服务员一趟又一趟地送进来。
有几个人一直霸占着点歌台,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最后嗓子嘶哑到唱出了一种荒野孤狼的感觉。
有三四个男人在另一角拼酒,乒乒乓乓的响声和叫喊声交杂在嘶哑的歌声中。
头上灯光五颜六色,无数光点在地上深灰色的地板上跳动,晃得人眼花。
纪霖深什么都没有参与,就这么在沙发上坐着,没有去任何一群人中凑热闹,在一片纸醉金迷中硬是坐出了一种曲高和寡的清贵感。
温蔷自然是在她身边,她也没有提出提前回去。
突然,纪霖深的手机震动了。是工作电话,不得不接。
但他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问了下温蔷:“我有电话要接,你跟我一块出去?”
温蔷不解:“你的工作电话,我跟出去做什么?”
“你一个人留在里面不会不自在?”
“我出去不把你公司机密都听完了?”
纪霖深直接道:“我不介意。”
温蔷一愣,还是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她还好。
纪霖深点了下头,一个人拿着电话推门出去了。
温蔷依旧在沙发上坐着,其实晚上大半的时间里她都是晃神的。此时盯着地板上跳动的光斑,继续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忽然,察觉到一些动静,她转头,看到纪霖深那位朋友坐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不打算去唱一首?”曲凌随意地寒暄道。
温蔷笑笑,摇了摇头。
“霖深呢?”
“他好像公司有点事,出去接电话了。”
曲凌笑了下:“那个工作狂,带妹子出来玩也不肯放松。”
他手里拿着个酒杯,里面盛着半杯酒,但没有向温蔷劝酒的意思,只是自己喝了一口。
“我认识他以来,就没有看到一天他不在忙碌的。”曲凌说着又解释了一句,“哦,我跟他从中学起就是同学了,后来上了一个大学,认识十多年了。”
温蔷安静地听着,心想,难怪这么熟。纪霖深性格这么内敛的人,能跟他拥抱,说明这人跟他的关系很有份量了。
曲凌又继续道:
“你看他的长相也知道,他在大学特别受欢迎。从大一刚入校的军训开始,告白的女生就多得不得了,还不算没胆的。还有学校的告白墙,每周他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上面。”
“那些女生有的还挺疯狂的,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有个还惊动了当地媒体。我们哥几个看着,都觉得招架不住,但纪哥硬是像块石头一样不为所动。”
“他一个都不喜欢,像是没有七情六欲,从开学第一天其就专注于打工,各种打工挣钱。他的目标很明确,一心只想搞钱,是当代年轻人的典范了。”
......
包厢里的灯光昏暗,周围的喧嚣就在耳畔,歌声时不时冲刺着耳膜,但又好像隔得很遥远。
温蔷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发问。
像是听进去了,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会专程来给她说这些,又似乎明白是为什么。
纪霖深的努力,他的奋进,他的坚韧,他的执着,都有着明确的目的。
只是她无法回应这样的目的。
良久,拥堵了半日的胸口实在太闷了,她实在无法清醒地喘过气。
这样想着,温蔷拿起面前的酒瓶,往自己杯里倒了杯酒。
曲凌手伸了下,想劝,但是没劝住。他挠了下头,也不知道温蔷的酒量如何,或许很好呢。
实际上,很不好。
所以等到纪霖深回来的时候,温蔷已经半阖着眼靠在了沙发上。白皙的脸颊馨红,连带着唇瓣和耳垂都染着红晕。
他皱眉,不虞地往曲凌递了个眼神。
曲凌摊手,真是又无辜背锅又百口莫辩。
纪霖深将温蔷扶起来,又拿上她的包,准备往外走。
“哎,纪哥,这就走了?”有人叫住了他。
“有人喝醉了。”纪霖深带着温蔷出了门,见曲凌送出来,低声对他又补充了一句,“今晚账我已经付过了。”
曲凌拍了下他的肩膀,兄弟不说谢,不然就俗了。他转身先去外面让侍者把纪霖深的车开过来了。
走出去的长廊中,就剩下两人。
温蔷头靠在纪霖深的肩膀处,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念叨些什么,嘟嘟囔囔的。气息从她唇瓣吐出,喷在他脖颈处,带着酒气,让人微醺。
纪霖深沉了沉气,将扶在她腰间的手臂向上提了下,让她走得轻松些。
“纪霖深。”温蔷忽然头昂起,与他对视,问,“你恨我家么?”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又毫无铺垫。
纪霖深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膛处像是被撞击了一下。他难得地心绪波动,连呼吸都急促了一拍。
他沉默良久,避开了这个问题:“先回去。”
但温蔷像是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视线毫不偏移,直愣愣地盯着他,又换了种问法:“你怨过我么?”
纪霖深手臂忽地一紧,片刻后松了劲,像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很想怨你。”
此言一出,温蔷倒是安静了下来,琉璃似的眸子并不清明,蒙着一层雾,但仍在努力地盯着他看。
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
此刻,两人已从会所狭长昏暗的长廊中走出来,头上的灯牌闪烁着霓虹光芒,一圈一圈地照耀下来。
照得温蔷脸颊透着粉色,连唇瓣都是嫣红的,慢慢张开,酒气伴随着微弱的声音传来:
“纪霖深,你觉得我们还能这样相处多久?”
纪霖深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目光在她的面庞逡巡,一圈灯光正好打到她的脸上,倒影在她眸子里。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你想说什么?”
第35章 离开
内里一片漆黑。
夏天的风带着暑气的燥热吹拂过来, 在两人身边打着旋儿,又沉静下来。
头顶的霓虹灯牌流光细碎,让温蔷眸中朦胧的雾气逐渐消褪。
她偏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头垂了下去, 声音闷闷的:“...因为连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只是觉得,需要一个答案。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其实一周前,之前去法国认识的翻译前辈徐亮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里面是关于欧盟同声传译培训项目招收新一轮学员的通知,每年一期,每期15名, 入选者将会前往比利时布鲁塞尔进行为期5个月的培训学习。*
这个项目名声在外且影响力大, 通过考核并顺利结业对于一名译员是很大的加持。
徐亮自己就参加过这个培训,并成为优秀学员,顺利获得了欧盟的一个翻译席位。
他在邮件里极力劝温蔷也去试试,说以她的实力入选是没有问题的,他也会帮她写推荐信。
这一步踏出去职业生涯会迈上一个新台阶, 是一个辉煌的履历。
当时温蔷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只说会考虑一下。
她有太多要顾虑的东西, 她也曾经想过, 就这样将现在的日子过下去。
她在纪霖深身边,至远至近,至疏至亲。
直到今天,看到母亲叹气时眼里的忧愁,看到纪霖深抽烟时缭绕的烟雾。
她忽然觉得, 必须迫使自己给出一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