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走廊依旧是悄寂无声的,只是时不时会从两边的病房里传来一声咳嗽,或者呻/吟声。
让路过的人猝不及防,猛然被吓一跳,却又理解般地跟着叹一口气。
这条长廊的每一块瓷砖,每一寸墙壁,都记录着生老病死,伴随着喜怒哀伤。
有黑发人送白发人,也有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里走过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里凝结了太多人的悲痛和遗憾,后悔和绝望。
突然,温蔷想到,十年前,纪霖深是不是也是这样?
一个人照顾医院里的母亲。
一个人在夜晚惊醒。
一个人应付所有可能的突发情况。
一个人穿过这个冰冷又狭长的走廊,跑去叫医生,去交费签字。
然后一个人拎着热水瓶,独自再走回来。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年纪更小,更困顿,更无助。
他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
一个念头闪过。
“纪霖深。”温蔷放缓了步伐,叫了一声。
嗓音很轻,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怎么?”
“我能去一趟你家里么?”
纪霖深没有答话,停下脚步,眼神平直地看着她。
温蔷面朝他,仰起头,瞳仁里燃着细碎的火光。
“等我母亲好一些了,我想有时间去看看你母亲......”温蔷轻声问道,“可以么?”
第44章 纪母
这声道歉,迟到了十年。
温蔷说出来的时候, 余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周遭很安静,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充斥着整个空间, 与长廊深处吹过来的风一起浮浮沉沉。
“我母亲?”纪霖深的声线有些喑哑。
“嗯。”
沉默了一瞬。
“好。”纪霖深道, “我来安排。”
温蔷不知道纪霖深说他来安排的意思,是指去征询母亲的意见,还是去说服母亲。
但是第二天,纪霖深就告诉她,可以了。
她看着手机上的信息,胸口轻微起伏了一下。
确实, 纪霖深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请求。
去看纪母的时间定在温母出院后, 一个周五的晚上。
很平常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温蔷看到纪霖深的车停在了她公司楼下,他专程来接她。
温蔷坐上了车,提出想先去买点儿东西。
纪霖深同意了, 开车带她去了附近的一个大型超市。
在门口的时候,温蔷提出想推一个购物车。纪霖深拿出一枚硬币, 取了一辆过来。
两人一进超市便径直来到了保健品的货架处。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礼品盒, 还有条幅宣传着各种营养价值,适合哪个年龄阶层。
温蔷在老年人专区驻足,目光一排排扫过,认真地挑选着。
纪霖深推着车跟在她身边,也不催促, 耐心地等着她。
温蔷时不时也会回过头征求他的意见。尽管他没什么兴趣, 但只要她询问, 他都会给出意见。
两人并肩站在一块, 距离靠得很近,时不时凑在一起低语。
像是寻常情侣一般,在某一个平常的傍晚来到超市给家里的长辈采购营养品,过着富有烟火气息的日子。
这时,一名售货员走了过来,笑盈盈道:“请问两位是给老人购买保健品么?”
两人同时转过头。
温蔷又瞄了眼纪霖深,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于是她自己答了一声:“是的。”
那名售货员很有眼力见,能看出这两人虽然是一对,但并非夫妻,因此揣测道:“是见家长对么?”
这问话让温蔷一愣,她的食指在正拿着的礼盒表面滑动了两下,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却听到旁边的纪霖深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还没有等温蔷好好思考一下他的反应,就听到售货员开始热情地推销上了:“那这位小姐手上拿的这盒桃花阿胶膏正好啊,补血养颜,最适合中老年妇女。这见家长啊,就得首先讨好婆婆......”
一连串的词炮弹似的不停歇,温蔷的注意力被岔开,只能毫无招架之力地站在那里听她介绍。
介绍完阿胶膏后,售货员又拿起一罐蛋□□开始给纪霖深推销起来。
“你的意见?”纪霖深询问温蔷。
“我觉得阿胶膏就挺好的,然后另外的话......”温蔷说着往右又移了一步,拿下来另一个包装精致的金灿灿大盒子,“再买一盒燕窝吧。”
“好。”纪霖深只简短应了一个字,直接将两盒礼品都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然后他全部放进购物车里,推着转身朝收银台方向走去。
温蔷也急忙跟了上去。
到收银台处,眼见着纪霖深将两个盒子都放了上去,然后手伸进口袋里,看起来要去拿钱包。她急忙道:“我来付,我有支付宝。”
纪霖深停下拿卡的动作,改为拿出了手机。那边收银员已经扫完了所有商品的条形码,他将手机屏幕递过去,“滴”的一声付款完毕。
“我也有支付宝。”
然后他面不改色地将两盒礼品提起朝外面走去。
“......”
温蔷不知道他是在呈述事实,还是在揶揄她。
但是纪霖深确实没有让她出钱,虽然礼品名义上是她送的。
纪霖深开车带温蔷来到了一处老小区。
他将车停在外面马路边划出来的车位里,两人下了车,朝小区里面走去。
温蔷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小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两旁的树木高大植被茂密,环境倒还不错,只是楼是半旧不新的。
她没有料到,纪霖深如今事业做这么大,但纪母却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母亲念旧。”纪霖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简单解释了句。
他在一处单元楼入口停了下来,将手上提的礼盒递给她,然后将门拉开撑着,示意她先进去。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到一处朱漆色的防盗门前。
纪霖深按了门铃。
老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温蔷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然后门锁响了一声,门朝外缓缓开了个缝隙。
纪霖深拉住门把,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温蔷逐渐看清了门内那个身影。
是一位妇人,坐在轮椅上。
实际上,纪母和十年前她印象中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皱纹深了点,再加上头发花白了些。眉目没有因为岁月的磨砺而变得尖利,神情是平和而安谧的。
“伯母。”温蔷主动问了声好。
纪母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点了下头,回应她的问好。随后她就操纵着轮椅,转身朝着里面走去。
纪霖深示意温蔷先进去,他跟在后面将门带上了。
纪母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那边,听声音好像在里面忙碌着。
温蔷环视了一下房子,简单的小两室,好像没有其他佣人,看起来纪母像是一个人住。
她下意识看向纪霖深,还没开口,就听他道:“她不愿意请人。”
他又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实际上,纪霖深提出过很多次想为母亲请两个保姆,但是母亲不愿意家里多几个外人。而且她的性子一向很要强,力所能及的事样样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以证明自己不比正常人差。
有时连自己儿子回来,都不允许他搭把手。
纪霖深明白母亲的性子,也就不再坚持了。
所以此刻,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让纪母一个人在厨房忙碌。
纪霖深将电视打开了,又将遥控器放到温蔷手上,让她自己换台。
她没有动,也无心看电视,转头怔怔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里面传出炒菜的油烟味,还有抽油烟机呼呼运作的响动,和铁铲与锅底摩擦的声音。
温蔷想到刚才纪母缓慢操纵着轮椅的动作,心底一下子涌出一股酸楚的滋味。
她从来不曾想到,纪母的生活状态会是这样。
之前温家金碧辉煌,她得以养尊处优的时候,她是云端的大小姐。
是的,她是对所有人都亲和温柔,但内心深处,她从来不曾以真正平视的视角去审视家里那些佣人。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随口无端的指责,会给人的一辈子带来多大的伤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重逢当初,纪霖深问她,没有说话的人,就是无辜的么?
纪霖深看着她的样子,没说什么,沉默了良久。直到那边油烟机的声音停止,他才碰了下她的胳膊,说:“饭做好了,去帮我妈端菜。”
温蔷应了一声,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她进厨房的时候,纪母正一手端着一盘菜,另一手准备按动轮椅手柄。
她急忙上前一步:“伯母我来。”
说着她接过纪母手里的盘子,又另外端了一盘灶台上的,转身往餐厅走。
纪母没有阻止她帮忙,只是从架子上另抽了把汤勺,也出了厨房。
温蔷又往返两趟,将所有饭菜都摆上桌后,纪霖深这才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
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各坐一边,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
桌上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诡异,三个人话都很少。
纪母没有询问温蔷太多问题,只偶尔问了她一下能不能吃得惯。温蔷回答她很爱吃后,她就不做声了。
温蔷全程低着头,吃得很慢,慢慢地咀嚼出很多滋味。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吃纪母做的饭。
她记得,那还是小学的时候。
有一天傍晚,父母工作忙碌还没回家,张姨好像有事出去了。
她一个人在门廊下跳格子。渐渐的天色暗下来,顶灯不够亮,地面的线条变得模糊,她也停下了。
一个人在台阶上坐着,托着腮帮子。
这时,从院子后面的工具棚里走出来一个身影。
是纪母。
她刚把工作处理完,脱下工作服,将工具放好,正准备回家。
路过门廊前的时候,看到温蔷一个人坐在那里。小小的一个人影儿,缩成一团。
她停下了脚步。
随后纪母朝门廊这边走了两步,柔声问道:“温小姐,你怎么不进去啊?”
温蔷摇摇头:“里面没人。”
房子太大太空了,即使开着灯,她都有些害怕。
纪母站在她面前,像是考虑了几秒,又道:“你吃饭了么?”
温蔷又摇摇头。
“那我给你做饭吃,好么?”
温蔷仰起小脸儿,圆溜溜的眼睛一亮。
她确实饿了。
两人进到宅子里。
纪母去厨房查看了一下有什么食材,然后询问了温蔷的喜好,在灶台前开始忙碌起来。
里面传来咚咚咚切菜的声音,温蔷就坐在流理台前的高凳上,继续托着腮帮子等着,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细腿。
过了不到三十分钟,纪母将饭菜端了过来。
她只拿了一副碗筷,放到温蔷面前。
温蔷接过筷子,没有动:“您不一起吃么?”
纪母笑了笑,解释道:“我一会儿回家吃,我家里还有个哥哥,我跟他一起吃。”
温蔷哦了一声,这才低头开吃起来。
那天纪母做的是蟹黄豆腐,西红柿炒蛋,还有清炒菜心。
她的做菜风格没有张姨精细,很家常的模样,大火烹饪,也没有精致的摆盘。
但是味道很好,她吃得很香。
很快温蔷就将饭吃完了,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作业本开始做起来。
她今天放学到现在光顾着玩了,还一点都没动呢。
纪母没有马上离开,就在旁边看着她。
偌大的别墅里就这一片是亮堂的,厨房的顶灯照耀下来,暖橘色的光芒笼罩着两个人。
有种静谧又安稳的感觉。
温蔷被一道题难住了,咬着笔头,开始走神。忽然,她想起来,纪母刚才说的话。
她偏头问道:“您不用回家去看着哥哥么?”
纪母笑笑,眉眼慈和:“没关系,哥哥比你大,他会自己做饭,吃完后也会自己写作业。”
温蔷没说话,听起来,那位哥哥很懂事,比她自觉多了。
而现在,那位“哥哥”就坐在她旁边。
时光好似重叠了起来。
就好像那个时候,纪母不是在别墅里给她做饭吃,而是将她带回了家,跟家里的哥哥一起吃饭。
三个人一起,坐在桌上吃饭。
哥哥不用因为她,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妈妈,一个人做饭,再一个人写作业。
回忆逐渐褪去,吃完饭后,纪霖深去厨房洗碗。
餐厅里只剩下温蔷和纪母两人单独待在一起。
她有些局促。
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客厅也有电视的声音,但并没有为餐厅这小片区域增添多少热闹的氛围。
这片空气似乎凝固得肃静,丝毫激荡不起涟漪。
她眼神游移,不经意间又瞥到了纪母的腿部,安安稳稳地放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好似没有任何知觉。
她的难受与时剧增。
虽然饭桌上,纪母并没有像一般长辈那样热络地劝她多吃菜,但实际上今天她布置的饭菜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明显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衣角。
她觉得很不好,纪母估计以为她是自己儿子带来的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才会给她这样的待遇。
但她并不知道,她亲手做的饭,是其实是给了间接伤害他们的人吃。
厨房那边的水流声似是低缓了些,温蔷沉了沉气,终于朝着纪母缓缓叫了一声:“伯母。”
纪母目光看向她,眼神平和,似乎在等着她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