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只灰色的松鼠,北缘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她蹑手蹑脚地端着手机靠近它,想拍一张。松鼠感觉到危险,一扭头扎进雪里,不见踪影。北缘拍了条松鼠尾巴,尾巴细,尾尖的毛稍多,和认知里的赤毛大绒尾巴的造型相去甚远。
周季冬说:“你那么大只熊贴过去,它当然要跑。”北缘鼓起两边脸颊,跟只仓鼠似的把衣服还给周季冬。周季冬轻笑,摇摇头接过衣服:“你衣服被我捂暖了,我衣服湿了,你要换回来了。”
北缘哼一声,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心里很开心,像被蜜填满了。刚才她衣服里子只沾湿了一点,其实不碍事,周季冬的衣服湿在外面,也不碍事。可她非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任性的样子。他依着她,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会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以前没有过,但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知道周季冬的想法。
她猜,他应该没有那样的意思。
他总是拒绝她的邀请,也许跟她相处并不令他反感,但也不谈上喜欢。他不拒绝她提出的要求,大都是善意的帮助或者出于对女性的尊重不忍心严厉拒绝。他真的是个懂事且稳重的人。
“回去了。”周季冬说。北缘跟在他身后。
无风,雪静悄悄地落下,是雪花而非雪粒,如棉似絮。周季冬有几分欣喜,伸出手让雪落在他掌心。雪洒在他肩头,挂在他眉梢,飘到他深黑的头发上,记在北缘心里。他在北缘眼里的俊俏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北缘想,她在周季冬心里留下的痕迹也许正如这场雪,稍作停留又消失殆尽。但她希望这场雪能遍布山的每个角落,当他再次来到这儿的时候,能想起这雪,想起那个伴他一路走来的人。如果他能记得今日,即便此刻分别也再无遗憾。
“周季冬,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呀。就算只是像昨天那样也没关系的,我又不会笑你。”北缘说。
“……那种事不会再有下次。”周季冬想起昨晚的事儿就发窘。
真可爱。北缘伸手捏捏他的脸。指尖的触碰,周季冬脸淡淡的红。北缘心跳快起来,悄悄地拍了他的侧脸。
第10章 分别
周季冬家离西坡近,北缘执意要先送他再回家。路上,思绪绕回到昨夜。
北缘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能告诉我昨晚上为什么哭吗?”周季冬摇头。
“好吧,”北缘温柔地笑道:“什么时候你想开了再说吧。”
她没有追问,周季冬心里松了口气。他没想过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北缘,甚至,他怕北缘知道。怕她会用怜悯之类的目光看着自己——怜悯在某种意义上是侮辱。而且他暂时不愿去回想,那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值得怀念的经历。
北缘没有进小区,她饿了,两人在门口道别。上楼时,周季冬在楼梯间遇到提着行李的爸爸。
“这就要走了,不是待一个星期吗?”他问。
“是啊,突然说是有工作上的事,必须赶回去。”爸爸答。
来不及吃一口汤圆,他帮着父母拎行李送他们到火车站。有周季冬的帮忙他们提前到了,时间充裕。在车上安置好行李,爸爸送他下车。
爸爸:“你以后真的不跟我们一起住吗?我们住的地方宽敞,你不用担心挤,哪儿附近也有很不错的大学,上学方便。”
父亲的话令人神往。与家人同吃同住朝夕相处曾经是周季冬最大的愿望。不过,今非昔比。
“不用。大学,我想去北方。”拒绝的话再次说出口,他没有昨天那么难过。
“这样啊……”爸爸没有劝阻。两天的相处他能感觉到儿子对他和妻女的疏离。儿子识事太早了,太懂事,超过其他的同龄人。他已经没有权力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因为他今日的样子,正是他和妻子一手造就。
“缺钱了知会一声,别委屈自己。”这是他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事了。
列车开动,“哐镗哐镗”的响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听觉范围内。他心里揪疼的那一块儿,渐渐地松开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西坡的雪景太美了吧。他笑了,心里有点甜。
美好的假期总是来去匆匆。新学期第一堂课,老师免不了长篇大论一番:“同学们,新的一学期开始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们离高考越来越近了。你们当中有一部分人已经成年了,也是能自立的年纪了,我不想多说废话,有些话我已经强调过无数遍……”
“结果还是说了一堆废话啊…”赵小双低声无奈地说。
“……总之,假期已经结束,大家都把心收回来,不要再懒懒散散。好了,我们开始上课。”
高二下学期,假期比以往更短,课程比以往更紧凑。老师赶进度,越快结课复习的时间越多。能学进去的学生几乎都没有空闲时间。周季冬尤甚。他没有给北缘讲题的时间了。北缘也自觉地不再问他,转而去问老师。
人一忙,时间过得特别快。每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晚上放学天已黑透,脑中除了课本上的东西,余下的便是这两个情景。几个月的时间若白驹过隙。
五月。收拾好行李,周季冬准备去市里参加集训。出乎意料的,他不是一个人。赵小双同他一个学校。
赵小双没吃晚饭,蹦上车找到座位先吃上泡面。碗已见底,迟迟不见周季冬。他又蹦出去,周季冬还没过安检,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赵小双:“愣着干啥?车快开了。”
“……嗯。”
踟蹰片刻,他迈开腿朝里走,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过了安检。
北缘没有来送他。车上她给他发了消息“路上小心,祝你艺考顺利。”平日怎么不见她说这样官方的话。消息接收时间18:02,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是列车发车的时间。她是记得自己几时要走的,他跟她提过。有这发消息的空闲却不来送他么,今天又没课……
自打他俩一上车,不。自打他俩到车站周季冬心思便不知飞哪儿去了,赵小双拿手搁他眼前晃晃:“喂喂,大哥,你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刚才在门口也是。想谁呢?女朋友?”
周季冬专注地想着别的事没注意听他讲话,只恍惚听见赵小双提问,他就点了头。赵小双大张着嘴巴,脸皮都要被绷坏了。不是吧。像周季冬这种又内敛又话少又缺乏幽默细胞,成天拉着张苦大仇深的脸连女孩子的话都接不上的人都有女朋友了,他却还是孤身一人。不!他不能认命!小双拍拍周季冬:“说。”
“什么?”
“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周季冬一脸懵。很快,他推测出是怎么一回事,“你刚才问我什么了?”
“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赵小双重复一遍。
“不,我是说第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别装蒜你自个儿都承认了,快说是谁。”
明白了。周季冬说:“我没有女朋友。”
赵小双威胁:“周季冬。你要是拿我当兄弟的话就坦白从宽吧。”
周季冬疑惑,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拿你当过兄弟,我们只是同学。”
赵小双要哭了。他不仅没有女朋友,而且还失去了兄弟。路上他赌气似的没跟周季冬说话,周季冬安静地想心事。
到学校。老师知道他俩原是一个学校的,特地将他们分到一个寝室。赵小双一副为情所伤的委屈样:“我怎么会跟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分到一个宿舍?”
周季冬直瞅着他。
“看什么看?”
“看你像个怨妇。”
好吧,他错了,这人是有幽默细胞的。
周季冬没有想到他跟赵小双能成为朋友。他这人其实挺机灵的,会讨老师喜欢,还当了课代表。想象力丰富,画画是真适合他。成绩不好只是因为人懒,现在老师天天逼着他学他倒画得有模有样。
其他还好,人有点臭屁,老喜欢照镜子,自认为自己有点小帅。偶尔会有些神经质,在班上路过周季冬身旁会突然坐到他腿上暧昧地靠在他怀里,弄得班上的人都以为他俩是基佬。只有跟他们一个寝的人才晓得赵小双有多直,最爱在深夜看些少儿不宜的,且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思想观念,给周季冬发了不少。还给周季冬科普种种男女知识。周季冬觉得他应该了解一些,听得颇认真,虽然每次都臊红了一张脸。
美术生的生活大概如下:起床洗漱、吃饭、画画、吃饭、画画(作业)、夜宵、睡觉。一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这种时间安排打乱了周季冬以往的作息。来之前赵小双还说难得来趟大城市要出门逛逛,一到周天却跟死尸似的躺着。天天熬夜大家更愿意周末能赖个床。
这期间,北缘一直没有联系他,连表情包都不肯顺手发一个。之前在学校她不这样,她总是得了空就给他发一堆话。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他又开始烦躁,常常情绪低落或是会过分压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有几次画完画署名时,他思绪飘忽,等回过神准备收画才发现画上写的是北缘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临近艺考,校长把学生全聚在一起开会,一番豪言壮语,慷慨激扬,周季冬没听进去,只记得一段:“有人说我们艺术生就是为了上本科而花钱走捷径,我觉得,他们没有说这话的资格,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我们经历的苦累。我们挨过来了,他们就没有指责我们的资格。”
艺考的时候他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感,平平淡淡。
考完所有科目,周季冬回到宿舍。赵小双凑过来:“你要回学校吗?”
“嗯。”
“啥时候,我送送你吧。”
“明天。”
“这么急吗?我明天有考试。”
“怕赶不上文化课进度。你呢?”
“我得高考完回去了。回去我文化课肯定跟不上,家里给我报了培训机构。”
周季冬:“也好。”
赵小双邪笑道:“话说。你老哥其实不是赶着回去学习吧?”
周季冬白了他一眼:“都说我没有女朋友了。”
赵小双不信却不反驳。心里寻思等毕业吃散伙饭狠狠灌这家伙几盅,叫他酒后吐真言。
临了赵小双把手搭在周季冬肩上,用老父亲的调调说:“明儿送不了你了,你自个儿小心。男孩子在外要保护好自己。这年头女流氓多了…”
周季冬用画板把赵小双未说完的话拍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怜悯在某种意义上是侮辱”原话出自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
第11章 犹豫
第二天晚上,火车即将到站。老远的周季冬就看到北缘在站台上等着。见她笑容依旧,近来那心烦意乱的感觉一扫而空。
周季冬:“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问了赵小双?”
北缘笑:“还用我问么,你自己看他朋友圈。”
下午周季冬上车的时候赵小双发了一条:吾的好大儿,吾没空送汝,而汝又尚未有女票,此行父甚担心。烦请各位姑娘媳妇儿,如有空闲,今晚八点十分到站替赵某接应一番,感激涕零。
附上表情包:上曰“你是我的太阳”下译“you are my son”。
看完周季冬顺手把他拉黑了。北缘在一旁笑。
两人并肩而行。一样的夜,路灯依旧把他俩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有很多问题,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来送他,为什么这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为什么今天又来接他。他没有问出口。各人有各人的事儿,来与不来、联系与不联系都是她的权力而非义务,问了又怎样呢?这么一想,他又烦躁起来。
今晚的北缘也有些奇怪。周季冬不说话,她也一声不吭。周季冬看她,两人对上视线她便轻轻笑开,而周季冬假装目视前方用余光偷看她,她脸上就再无笑意。
两人默不作声,一路走到周季冬家楼下。要走了,北缘说:“我转班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同桌了。”
周季冬惊讶:“怎么突然转走,转哪儿了?”
“去重点班了。我现在成绩还行,能跟上班里的进度……”
意识到她想转移话题,周季冬盯着她:“我问,为什么你要转走。”
北缘没有看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们班学习氛围好我就去了。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家了,以后常联系。”
周季冬没有留她。他明白,她心里有事儿不愿告诉他。他没有追问。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出于尊重,他认为他不该过问太多。
那天晚上没有追问让周季冬更加沉闷。北缘说是“常联系”,实则跟之前一样杳无音讯。好在周季冬很快就没有空去想那些了。开学,班上已经进入二轮复习阶段。他基础好,整体能跟上班里的进度,只是个别知识点仍有遗忘,他得花更多的心思在学习上。
进入做题讲题做题讲题的循环,辛苦程度跟集训的日子比不相上下。每天起个大早,人还没醒,书已捏在手中。晚上累个半死,记得路上的风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洗漱怎么爬上床。
这么混混沌沌地到了新年。学校给高三的他们放了一周假。对周季冬来说,除了除夕那天桌上的菜比往常丰盛外,在家和在学校没差。他还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天轮流刷各科的题。
可是。除夕的晚上,北缘给他发消息了。约他到钟鼓楼玩。
如果一定要在这县城给外地的游客指一个景点的话,唯有提一提钟鼓楼了。
城楼老旧,有四五层楼高。每层房檐下挂一串铃铛,不知为何,风吹却听不见响。单说这楼实在没看点。前几年重整城市风貌,把鼓楼所在的这条老街的门楼全翻新了。门窗换个料子,仍留着木制的,契合老街古色古香的风韵,门窗的框架和鼓楼每一层的屋檐都镶了彩灯。
半年前,又整改。给这条长街离地面两三米高的空中拉了铁丝,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除夕通电。
周季冬听徐文说了这事,一直没机会去看,见北缘提,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涌上心头,他下意识要同意。又想,他一跟北缘在一起就奇奇怪怪的,听说人家要约他,他现在隔着屏幕手都在抖。这不好,等逛了回来他怕是无心学习。就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