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能在山顶遇到她了,每个周末她会来一趟。她问了周季冬的喜好,常常送些小玩意儿给他,吃的喝的用的,嘴上说是作为传道授业解惑的答谢,说得有理有据,东西又是周季冬中意的,周季冬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心里呢,她偷偷把周季冬的生日也记下了,早早地开始挑礼物。
转眼至年下,总算到了学生日夜期盼的寒假。
学校放假,周季冬还是应了北缘的邀,每晚到学校跟她一块儿做题。紧赶慢赶,高一的课程她总算要补完了。趁着假期的清闲,每次给她讲题前周季冬能抽空翻看高一的课本,给北缘讲题的同时也加深了自己对高一知识的印象。
越近年关周季冬越焦虑,北缘感觉到了这一点,“你最近怎么了,心情不好?”
周季冬烦躁地抹了一下额头:“没事。”
“快过年了,你爸爸妈妈要回来吗?”
“嗯。”
“每年都这时候回?”
“不。今年是第一次回来。”他看向窗外,眼里淡淡的惆怅。
他们走的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临别时还许他哭闹一阵子,走之后寄人篱下,他的悲伤思念委屈都得独自承受。刚分别的那段时间几乎日日打电话,两头的联系没有断过。时候长了次数就 渐少,至后来,他偶尔给爸爸通话还成,妈妈那边即便接了也很快挂断,她特别忙,但周季冬觉得应该不是为工作的事。
从爸爸哪儿得知他们在外地的工作很顺利,超过预期,因此他的生活费充裕,已攒下一笔钱,只是还凑不够参加集训的钱。
北缘说:“那你该高兴才对嘛,这么多年了你肯定挺想他们的。”
周季冬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有许多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北缘讲。联系少了难免会疏离,他甚至记不清父母的脸,更别谈人总是善变的,也许他和他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那样。
北缘其实能理解周季冬的感受,她和她爸爸也很久没见面了。她盯着周季冬看了一会儿,想握住周季冬放在桌上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伸手握住他肩头:“没事的,见了面就好了。”
她温柔的带着笑意的眼神,让周季冬得到说无尽的安慰,他面上不想表露出来,把头扭向一边,低声说:“你那样子…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哈哈,这说明同桌我还是懂你的嘛。”
腊月二十九的晌午,周季冬已在小区门口等候多时。由于兴奋,他昨晚几乎一宿没睡,但他看上去依旧精神饱满。紧张和激动反复刺激他的神经,他在门口来回踱步,必须动起来,只要停下脚步他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会更紧张。
想象中的晤面应该是他上去给他的爸爸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即便没有拥抱,爸爸也会和蔼地笑着拍拍他的肩,妈妈可能会摸摸他的脑袋或脸颊。
恰巧是艳阳高照的的好天气,阳光下的一切都变得温暖而柔和,再不会有比今天更适合久别重逢的日子了。周季冬耐心的等待,心里的欢快浮上来,被他压下去,再浮上来又压下去…
“丫丫,慢着点儿。等等爸爸。”一个女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周季冬抬头。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跑急了,摔了跟斗,女人紧跟上去把她搂在怀里。那女人很漂亮,脸蛋身材都保养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生了自己,周季冬会认为她才三十出头。
周季冬走上前,嘴上准备好的“妈”字的口型还未发声,他妈妈说:“愣着干啥,快前面带路啊。多热的天呐,快成年的人了还不会体谅大人。”
炙热的太阳被一朵云遮了,周遭忽地拢上一层浅灰。
周季冬心里梗了一下,没说话。等把她们带到舅舅家他再原路返回去接爸爸。爸爸见了他,脸上挂着想象中的和蔼的笑容,寒暄几句,两人没了话。周季冬忍了忍,把不好的情绪压下去, 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我什么时候有个妹妹的?”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带上周季冬是因为那时他们的一切都还没个定数,工作、住处都得重新找,他们说等生活稳定下来再接他过去。他们多年未着家,周季冬从无埋怨,他知道在外地打拼不容易。后来知道他们生活安定下来了他也提过想过去看看,他妈妈却总说没空,爸爸呢让他先以学习为重,他也从没反驳过。
他就这么等着,没等到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却等来了个妹妹。
爸爸眼睛忽闪了一下,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和你妈妈刚出门那几年闹了些矛盾,眼瞅着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我们就又给你生了个妹妹借此缓和关系,”想到女儿,他笑了笑,“你也见过她了,那孩子真招人稀罕。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我跟你妈妈的关系自然就和好如初了,甚至我觉得胜过之前……”
“完整的家?”周季冬再也压不住情绪,红了一双眼质问,“你们把我接过去不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吗?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外人?”
爸爸忙说:“季冬,爸不是这意思。只是你妈妈她……其实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请你体谅一下她。”
周季冬感到它胸前被什么压得死死的,他心里有一些酸的、苦的东西慢慢糅杂在一起,开始慢慢发酵。
“我也想过要让你跟我们一起生活,只是那时候你妹妹太小了,我们心思都在她身上,怕你来了没人照顾,所以……”
“所以你们就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别人家里独自生活。”周季冬笑了,心里已经落下泪。
“这些年我们确实没有照顾到你,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尽量按最大数额给你生活费,一直没有断过,也算尽到了责任。你可以小小的责怪我们一下,但你得通情理呀,我们在外打拼有多难是你无法想象的,做不到两全其美也不全怪我们,你今年也十七了,得学会理解别人啊。”
“是啊,我要理解你们,体谅你们……”周季冬两眼空洞洞的看不出情绪。爸爸拍拍他的肩,说他一向是个好孩子,很懂事。周季冬又笑了,墙壁灰白的颜色倒映在他眼中。
一顿丰盛的午餐,周季冬没吃出一点味儿。饭桌上男人聊工作,女人唠着家长里短。家里多了个孩子确实热闹,时不时能拿她开两句玩笑。舅妈说丫丫长得更像妈妈,娇俏可爱,这话妈妈听着很受用。她说这孩子不光脸盘子像她,性格喜好也随她。爸爸酸酸的,争着说鼻子和嘴像他。
徐文戳破他:“姑父你这么大人还吃飞醋呢?”大家都乐了,爸爸摸摸鼻子笑一笑,不辩解。
许多年不见这样的好氛围了,是过年的样子。大家皆在氛围中,唯周季冬例外,他始终没插一句话。
他承认,他的妹妹是真的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可他喜欢不起来。
是,他今年十七岁了,他是即将成年的人了,他应当更懂事,更大度。可十几年来他未曾得到的家人的关心与照顾,她一人独享,叫他怎能不嫉妒?他怎能放宽心去接受?
周季冬心里的酸苦的东西在发酵中散出一股气,他憋着这股气。
入夜。周季冬爸妈和妹妹睡他房间,他和徐文挤一间屋。妈妈先进屋哄睡了妹妹并同她一块儿睡下,周季冬找到跟爸爸独处的机会。
“爸,我想走艺体,学的画画。之后集训得花几万块钱。”周季冬说。
“怎么会突然想学画画的?”
“不是突然,我一直挺喜欢的。”
“那以后工作呢?”
“多半当美术老师吧。”
“也好,你自个儿想清楚就行,具体多少你到时候给个数,我转给你。”
得到爸爸的支持,周季冬多少有些高兴,脸上泛起一丝活气,正要回房,爸爸突然说:“对了,我刚跟你妈妈商量,想你住在别人家也怪不方便的,等高考完了填一所离家近点的大学,你搬过来跟我们住吧。”
周季冬一下子僵在原地,他的时间仿佛被一句话冻结了。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在爸爸把话又重复了好几遍后,周季冬转过身。他看了一眼他的父亲,他还是笑得那么和蔼可亲,又看了一眼他房间紧闭的门,他的母亲和妹妹正躺在里面。
他曾经以为,只要他们回来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他们回来了,却把他从一个家的外人变成了另一个家的外人。父母在远方的那个住处,只剩一个他永远无法融入的家,再也回不到他记忆中那段如梦般美好的过往。
“不用了,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第9章 初雪
快到十点,一家人正围着电视看。周季冬偷偷溜出门。
山地昼夜温差大,白天还余着阳春的温度,晚间便寒风凛冽。不知为何,周季冬没觉得冷。除夕夜街上冷冷清清,偶有行人,皆步履匆匆。离周季冬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看他一眼,因为只 有他不疾不徐。
他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没有一定要见的人,吗?
他不再往前走,抬眼一看,正好停在校门口。他走进去,打开教室的灯,关上门窗,他觉得教室比家里更温暖明亮。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拨通了北缘的电话,秒接。
“天哪。周季冬你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北缘欢快的声音。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在胸口憋了一天的酸苦发酵出的东西抑制不住地涌出。
“喂?找我什么事呀,是有新年礼物要给我吗?哈哈。”
“周季冬?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是睡着了胳膊碰到手机屏幕了吧?”
“……”
“……周季冬,你是哭了吗?”
他的哭泣没有声音,但北缘还是捕捉到了他异于平常的呼吸声。北缘闭上嘴。他现在不需要任何安慰的话。他安静地哭,北缘安静地听,这通无声的电话打了一个小时。
末了,周季冬带着鼻音说:“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你去玩吧,拜拜。”哭过后周季冬有点不好意思,着急挂电话。
“等等,”
“周季冬,明天我们出去玩吧,你等我电话。”北缘口吻严肃,不像是出去玩,像是去医院治病。没等周季冬回答,那头已掐断电话。
清晨六点。周季冬在洗漱,徐文打着哈欠把手机递给他,嘴里嘟囔:“北缘是谁,你女朋友啊?”
周季冬脸一红:“你想多了,赶紧去睡吧。”徐文正犯着困,懒得追问。
接了电话,北缘约他山顶见。一出门,外面竟白茫茫一片。周季冬呆立在楼梯口。
下雪了?稀罕事儿啊,上次下雪他还在上小学呢!他跑下楼。“砰。”一团雪球击中了他。
“偷袭!”北缘从边儿上窜出来,看他被砸中了,笑得一脸得意。趁她在笑的功夫,周季冬迅速抓起一把雪扔向北缘,她一愣,来不及躲闪砸到肩膀。周季冬也笑了:“叫你偷袭我。”
北缘不甘示弱,拢住一大团雪投向周季冬,他侧一侧身躲过。北缘再捧一团扔他,周季冬一跳躲过。
周季冬:“该我了。”他就近捧一捧雪揉成团,瞄准北缘。北缘想用左右横跳的方式避开雪球,周季冬却迟迟不扔,她蹦累了停在左侧,周季冬看准时机向左侧投去,北缘急忙往右躲。岂料他是徐晃一枪,先骗北缘往右躲再朝右扔,北缘又被砸了。
北缘玩累了,刚要认输,周季冬就攥了一把雪冲上来。北缘惊叫一声,没头没脑地往前跑,周季冬很快追上,她被逼到角落逃无可逃,想拉上外套的拉链,惊慌中没有拉上。她只好扣上帽子,双手抓紧羽绒服的领子,额头抵在墙面上缩成一团,像一只羊驼。周季冬伸手扒下她的帽子,把雪塞在她颈后。北缘“嗷呜”一声,喊了句救命,仿佛遇上歹徒的良家妇女。
怕着凉,周季冬放过她,一边帮她抖落衣服里的雪。羽绒服的里子沾湿了,北缘穿着有点不舒服,看周季冬若无其事的样子硬要他跟她换衣服穿。周季冬依了她。北缘衣服买的大码宽松版型,周季冬穿着勉强合身。
“哎你穿白色衣服还蛮好看的!”北缘左右瞧瞧,长得好看的人穿啥都好看。反观自己她哀嚎:“我像一只熊……”周季冬点点头:“而且是灰黑色的熊。”
看北缘不情不愿的样子周季冬笑道:“换回来?”
北缘摇摇头:“丑着总比冻着好,反正年初一应该也没什么人。”想了想又笑开了,“一会儿你捂热了再换回来。”
压折的树枝、脚踩后留下的至脚踝深的印子,无不暗示昨夜下了场大雪。马路对面卖家电的铺子门前堆了两个雪人,一个用黑胶布裹上耳朵和四肢做成及膝高的熊猫,一个拿粉色的塑料袋撕成条状,饰作一只白兔。都有模有样,灵巧可爱。
得了老板的同意请他帮忙拍照。周季冬不喜欢被拍,主动请缨帮北缘拍两张。
北缘:“一起嘛,有你在能拉高整张照片的颜值。”周季冬仍不情愿。北缘攥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近旁有些伤感地说:“拍一张吧,你五月份就要走了,留个纪念。”
周季冬这才想起他要去集训的事,说:“去不了多久,年初就回。”
北缘垂下头:“你现在已经在赶课程进度了对吧?要尽快学完,最好还能抽空再过一遍。等开学你的时间基本上要花在学习和画画上。高二都这样更别指望你高三回来还能有空。”周季冬无法辩驳。
两人合照几张。北缘捧着手机说:“你倒是拉高了整张照片的颜值,就是没把我的颜值带上 去。”周季冬笑。
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山脚下。年初一要回家吃汤圆,两人得九点下山,山顶见的约定算作废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西坡多松树,这地儿的山地大都被松树覆盖。这种松树结果,果却无子。果无子,却时常能在山间见到松鼠,不晓得那些小家伙吃的什么,野板栗?大雪覆山,松树叶尖儿全白了。北缘挑了周季冬近旁的一棵松树踹了一脚,掉落了一大片雪。恶人有恶报,没淋着周季冬,把她自个儿淋个正着。她撅着嘴,摇头晃脑地抖着身上的雪。周季冬忍俊不禁,也伸手帮她拍衣服上的雪。
这时,被踹了的松树上蹦下一只灵巧的东西。北缘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指着它叫道:“松鼠哎。你快看你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