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劝了陈月莹半天,实在口干舌燥,他猛灌了半盏茶,再抬头时发现门外站了个一身杏色衣裙雪肤花貌的女子。
傍晚的余晖若有似无地洒在她的身上,像是渡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罗桓瞬间愣怔在原地,片刻后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沈姑娘?”
沈瑜微微点头,语气轻柔又不容拒绝地说:“罗大人,我要见陆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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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差院内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暗色,只有挂起的灯笼发出些微弱光亮。
陆琢换上一身利落的束袖劲装,随手将罗桓的腰牌揣在衣袋里。
他凤眸微抬,透过半开的窗棂向外面望去。
此时正是把守差役换班的时候,翻墙出去不会有人注意到。
陆琢同刚悄然潜入差院的李昭使了个眼色。
李昭马上会意,端端正正在桌案旁坐下,手里装模作样捧了本书,低首做翻阅状,扮做以往陆琢在房内读书的样子。
陆琢无声掸了掸衣袖,正欲推门而出,忽然听到有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他凤眸微凛,脚步遽然停住。
昨日,夜阑更深之时,他趁夜越墙而出,凭罗子懿的腰牌进入了府衙的公院。
他此前曾到府衙议事,对各处的值班房位置甚是清楚,便趁此机会去查了府衙里那两名差役的身份履历。
陆琢修竹似的长眉微凝,平时不会有人在这个点还到差院来,莫非是有人发现了他连日以来外出的踪迹?
他低声吩咐了李昭一句,然后迅即换回了自己常穿的锦袍,后者则在差院大门打开之前,无声纵跃至房顶,躬身趴伏在房檐处。
来人是罗桓,身后跟了个身材单薄的文书。
文书提着风灯在一旁照路,微垂着头,看模样是个白脸小书生。
守门的差役打开院门,眼神无意间落在文书的眉眼上,不自觉多看了几下。
知府大人吩咐他们务必要尽职尽责地守好差院,因此看到个陌生面孔自然要多几分注意。
罗桓一个眼风扫过来,声音有几分警告的意味:“怎么,本巡史带来的人,还需要你过目不成?”
差役忙垂下头,拱手请罪:“小人不敢!”
罗桓哼了一声,同文书使了个眼色,甩甩袍袖施施然进了差院。
差院里的书房亮着灯,两人一路向这个方向走过来。
甫一抬脚进了书房,陆琢灼热的眼神便落在罗子懿身后的文书身上,几乎没有听见罗桓嘴里嘀咕的话。
这人虽然微垂着眉眼,扮做一身寻常男子打扮,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他这些日子朝思暮想的人。
沈瑜抬起头来,杏眸中好似潋滟了一层薄雾。
她微微抿起唇角仰首看他,薄雾刹那间凝聚成水露,看上去马上就要滴落下来。
陆琢凤眸凝上笑意,先一步将人拥在了怀中,伸手揉了揉沈瑜的发顶,温声道:“别担心,我一直好好的。”
罗桓嘴角抽了抽,这场景简直没法看。
他才不要被迫欣赏这一幕,于是无声地甩了下袍袖,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掩上,沈瑜强忍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
她趴在陆琢的怀里,单薄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以前几乎未曾见过她哭过,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多眼泪,陆琢一时有些无措。
他手掌在她脊背上安抚似地轻拍几下,但效果甚微。
“别哭,”陆琢用力将她往怀里拥了拥,轻声哄劝,“案子查完,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不会再有别的事了。”
沈瑜闻言堪堪止住了方才的哭泣。
不知怎地,她一见到他,便觉得又高兴又担心,还掺杂了点许久没有见到他的委屈。
她听话地轻嗯一声,紧紧环抱住陆琢的腰身。
只是还未说话,又觉得他本来就瘦的腰身摸上去好像又细了几分。
沈瑜长睫微颤,一时间联想到陆琢在这里必然饭食不好寝睡难安,于是赶忙仰起头来,目光一寸寸拂过他俊美的脸庞。
看上去确实比之前清减不少。
沈瑜下意识轻咬住唇,仰首看着他,眼泪又滚落下来。
泪珠从葳蕤的长睫下一路滚落至唇边,陆琢心头一动,呼吸悄悄急促了几分。
虽然知道此时此地亲吻起来可能不太合适,但......
陆琢喉结滚了滚,他微微俯首,温热的气息瞬间拂过沈瑜的眉眼唇角。
脸上的泪珠被轻轻吻住。
温柔的吻不断落于她清澈的杏眸、秀挺的鼻端和唇角,而后顺势贴上她的柔唇。
沈瑜微怔了一会儿,继而顺从地闭上眸子,双手勾住陆琢的脖颈,唇舌无声交缠在一起,承受对方缠绵悠长的索取。
一吻结束,沈瑜脸颊绯红,眸光迷离,她艰难地寻回理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陆琢的腿上,腰身还被他紧扣在怀里。
沈瑜倚靠在陆琢的怀里,发出的声音还有几分柔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乐安?”
陆琢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喘息,和她额头相抵,低声道:“罗子懿已经将案情查清了,正常来说,一个月足够了。”
沈瑜眨眨眸子,咬唇问:“是张洵的人诬告你?”
李昭此前曾悄悄潜入罗桓入住的官邸查过江副史调查的案卷。
桂花确是府衙的差役送的。
差役认识张家的管事,从管事那里搬了一盆据说是名贵品种的桂花当做定亲礼送到了县衙的后院,但对于花盆里面的金条两人自称毫不知情。
张家管事便以此为契机,状告差役伙同陆琢借夏粮税收一事受贿。
案情查起来清晰明了,江副史以此为调查结果,呈给罗桓审查,罗桓浏览了一番案卷,他也不甚在意,只要查出来陆琢是被诬告的就成,遂署上了自己的签名,
两位巡史对此都无异议,已经打算将案卷结果报送至京都。
但陆琢直觉此事并非那么简单。
“虽然根据现有的证据证明是张家人诬告,但那两名差役的举动很是古怪。”
差役的身份他昨晚去调查过,此前一直在府衙做事,与张家管事来往关系并不密切。
“按照乐安风俗,只有成亲时亲朋好友才会随礼,这两名差役应当不会不清楚这点,”沈瑜若有所思的眨眨眼眸,语气有几分疑惑,“况且,他们到县衙协助你办差,应当主动避嫌才是,怎么还会送礼?”
陆琢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若有所思地说:“这样说来,他们并非是受张家管事蒙蔽,而是很有可能与张家串通起来,故意如此。”
“可是...为什么?”沈瑜秀眉蹙起,十分不解,“如果他们是串通起来的,那两名差役不也平白无故受了冤枉,岂不是得不偿失?”
陆琢眉头微拧,对方为何要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除非他们获得了极大的好处,或者有人指使他们要这样做!
但这件事一时难以想通其中关节。
陆琢忖度了一番,转而问道:“吴县丞已经审过了‘阙记’的人,你的脂粉铺现在怎么样?”
“生意好得出乎意料,”沈瑜唇角弯起笑了笑,继而又有些奇怪,趴在他胸口前仰首问道,“你已经知道案子审查的结果了,不过你在差院里,是如何得知的?”
地方县乡审过的案卷都会送到府衙备案,陆琢此前已经在府衙的值班房特意翻阅过吴县丞的审案结果。
阙掌柜摘得很干净,案卷里的人证、物证最终指向的都是唐逸。
虽然吴县丞案子办得差强人意,但尚在情理之中。
当然,若是他亲自来办,阙掌柜必定不会侥幸逃脱的。
“府衙有地方案卷的备案......”陆琢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眉头凝起,喃喃道,“桂花是我们定亲当晚送来的,那么我们那天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沈瑜帮他回忆:“那之前,我和武安坠崖以后,你抓到了袁启,然后命雷捕头一行人先送他回了乐安,我们大约是当天傍晚时分返回到家中。”
再之后,便是他审出袁启劫走官银一事。
发现官银丢失存在疑问,他便写了封奏折请求重查赈灾官银丢失一案。
沈瑜指尖下意识攥紧了陆琢的衣襟,杏眸微怔:“袁启的案子也会送到府衙......”
话未说完,罗桓在外面重咳了一声,提醒道:“那个...该走了啊...”
沈瑜闻言怔了怔,手指留恋地握了握陆琢的掌心,眸中好似又有了隐约泪光,万分不舍地说:“我该走了。”
陆琢唇角扯起低笑一下,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关在差院不能出去,才这么恋恋不舍。
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落下一记轻吻,陆琢轻声道:“你到济州来,住在哪里?”
其实沈瑜一天之前便带着英娘与武安到了济州。
她本欲在客栈落脚,但赵升是请她来一起经营食铺的,怎会肯让她住在客栈?
他着人在赵府内收拾妥当一处院子,又吩咐了府里几个勤快的丫鬟到院子子里伺候。
沈瑜恰好还要拜访李苑姨母,便没有推拒赵升的好意。
她白日间与武安一同打听过巡史所住的官邸,才知道巡史大人是罗桓,因此便寻着下衙的时辰,去官邸找了罗桓。
“暂住在赵府,”沈瑜微微仰首看他,杏眸中有点点泪光闪烁,“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你?”
陆琢无声低笑一下,附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话。
沈瑜霎时止住了泪,秀眉微微抬起:“真的?”
陆琢温声保证:“真的。”
第90章
待沈瑜随罗桓出了差院,李昭悄无声息得从屋顶翻落下来,静悄悄推门进了书房。
房内,陆琢负手而立,眉头拧成了一团。
表情看上去有些微不悦。
默了一会儿,陆琢转过身来,语气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陆家在济州的宅院,是不是该修缮一番?”
李昭鹰目一片茫然,疑惑看了眼陆琢。
好端端地,公子为何会突然提这个?
“阿瑜到济州来,住的是哪儿?”
李昭挠挠头。
他刚才听到了只言片语,住的......不是赵升家的府邸吗?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泛酸吃醋吗?
“公子多虑了......”
李昭这些日子在陈府落脚,发现赵升几乎每日都去陈府拜访,尤其见到陈月莹的时候,两人嘀嘀咕咕说起来话简直没完。
连他都能看得出来,赵升对月莹姑娘有意,与沈瑜虽是兄妹相称,不过都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但这话刚说出一半,陆琢的眼神就冷冷扫了过来,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得,他除了贴身护卫的任务,现在还得揽上陆家管事的活计。
“行,明日我便去吩咐人把宅子修缮打扫干净。”
李昭抬眼看了下窗外,压低声音说:“公子今晚还去府衙吗?”
陆琢蹙眉点点头。
方才沈瑜的提醒让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必须要去府衙一趟验证自己的想法。
夜深时分,府衙内通判所的值班房亮着盏昏黄的灯。
烛光微弱,凉风透过窗缝倏地吹来,烛火颤巍巍地跳动几下。
昏暗不清的房内,值夜的文书正抵一手着下巴打瞌睡。
凭腰牌进入府衙公院很是简单,守门的差役看到巡视大人的腰牌便会放行,但要到值班房里却要谨慎许多才行。
值守的文书也许此前见过他,他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文书睡意正浓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他蓦然惊醒。
那里可是存档府衙上下公文的档房,可不容有任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