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儿,洛红月突然低声问道:“饮冰,今日之事可都在你算计之中?”
她曾在青楼见过无数个纸醉金迷的夜晚, 也见过红尘男女爱恨嗔痴,但是今晚的金明池, 夹杂着权利和鲜血的真实斗争, 是衣香鬓影中的冷酷肃杀, 衣着华丽的贵人,在不知不觉间, 就失去了孕育后代的机会, 而她们的夫君,那个人间地位最高的男子,甚至都没有时间为她们痛心。
谢黛宁也看向沈屹, 只见他缓缓点头, 道:“是,我是猜出了一些。”
洛红月想到自己探到制胭脂之法后告诉沈屹,他说过一句, 齐家采购的丹石, 就算供应整个京城的胭脂铺子也足够了, 而且这个法子的目的看起来是为炼制元水,而非制胭脂,晚茉楼的生意想必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那个时候,他应该心里就有数了吧?
芸贵人说他多智近妖,果然如此,人人都道这桩案子难解,而他仅凭只言片语和刻意编排的一出戏,就把真相逼了出来,这个真相如此危险,而他偏还能全身而退。
至少刚才宣帝让他们离开时,并未显露出对沈屹和旁人的怨恨迁怒。
“师兄,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的?”谢黛宁忍不住追问道,她其实也有不太明白的部分。
“我也不是一次就能明白全貌,就像串珠一样,一颗颗穿起来,终成一链,这第一颗珠子就是毛江,他不是真的疯了。”
沈屹翻过卷宗,虽然没有旁人证词,没有证据,可是这么多年毛江一次次告状,证词颠三倒四,有一点始终未变,就是证词里的一句话,齐静姝有身孕,死的那个女人不是她!
表面上看他是在为妻子讨还公道,实际上他根本就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了荣华富贵,弃他而去,而他的孩子也必然没有了。
他已经落魄,不为宣帝所用,如何赢得了皇家?他甚至不是齐家的对手。
只能装疯卖傻保住性命,时不时的喊冤,让这根刺扎的深一点,终有一天会有人为他拔 出来!
“第二颗珠子,是齐静姝在宫里对阿宁说的话,她的所有言辞皆是围绕自己,是她遭受的苦难和她心底的嫉恨,听起来是没有异常,可这不是深宫中的芸贵人会说的话!”
谢黛宁将那些话语回忆里一遍,现在知道齐静姝在模仿齐静芸的压抑和谨小慎微,细想那些语句的确是满怀不甘,而真正的齐静芸却应该是寂寞和困顿的,这和她们各自的际遇息息相关。
“她的话里唯有一句尚余温情的,就是那句扯绸缎给孩子做衣裳。”沈屹轻声道,“这也是戏服里的幼童骷髅图案,刺激的她失去理智的原因。”
那骷髅是在戏服黑色的一面裁出镂空的图案,靠着锦绣一面的珠宝反射光芒显露出来,至于只有齐静姝看见,全是因为操作戏子的手法,旁人也能透过那些漏洞看见些许光彩,可却不是一副完整的图案,再后来衣服被撕来扯去,图案已无迹可循了。
至于张太妃和下毒的手段,则是因为谢黛宁查到叶兰,加快了沈屹的发现,否则顺着丹石也能摸清张太妃娘家和齐家的往来,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在七夕夜宴逼出真凶,会多费很多工夫。
沈屹解释完了,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洛红月笑了笑,眼眸轻滑,眺望向暗无尽头长街:“今日终于看清你的能耐,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她停下来没有说完,一丝怅然油然而生,这一场布局之中,也有她这颗棋子的结局。
沈屹之后的路途不会一帆风顺,可是却再也用不到她了,她在那腌脏的地方苦熬了多年,一时间对未来竟有些无处安放之感。
沈屹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洛姨明白了我的用意?”
洛红月点头。
谢黛宁奇道:“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突然又听不懂了?”
洛红月看向谢黛宁,虽然已经成婚,可是她身上的少女稚气却未曾褪去,被沈屹小心的护在身旁,她颓然一笑,自己也曾是如此天真不知的,“排戏时,我认为该由我去唱小女儿的角色,可是饮冰却坚持让我唱那母亲的唱词,为了她的扮相,我涂抹了厚厚的脂粉,本以为他只是怕我被认出来,可他偏又让我做了戏班领头之人。今晚听了这场皇室秘闻,想必明日,瑚珠这个人就要彻底消失了!”
沈屹道:“瑚珠消失,但是洛姨你却可以再度以一个新的身份活在世上。我已经让邓省危安排了,明日晚茉楼里会有一具因畏惧自戕的尸身,而你却已平安的远离京城。洛姨,你为沈家做的够多了,剩下的该由我来了。”
“这么说我是该感激的。”洛红月垂眸,“我可以走,只是去哪里,做什么,我希望你别再插手了。”
沈屹微怔,只听洛红月又道:“你……让我有些畏惧。而且你说的对,为沈家我做的够多了,以后的日子,我想自己决定。”她说完又看了一眼谢黛宁,“阿宁,好好过日子,万事小心!”说罢便撇下二人沿着长街走远了。
沈屹叹息一声,唤来柯钺吩咐:“送洛姨出京城……之后如何便都随她罢!”
柯钺领命去了,谢黛宁轻轻握住沈屹的手:“师兄,我们回家吧。”洛红月并非沈屹下属,而是他二叔的未婚妻子,他不能利用她又对她沦落风尘视而不见,但是之前劝说,洛红月不肯应允,这样安排也是出于无奈。
不过洛红月也算他半个亲人,如今就这样走了,他心里必然不好受。
两人回到家中,沈屹一直没有说话,谢黛宁默默陪在一旁,她斟酌着言语如何安慰,却忽然从背后被抱了个满怀。
“怎么了……?”
“阿宁……你会怕我吗?”
招募训练暗卫的邓省危,借助洛红月之力已在京城建立了消息网,这个时候让她离开,的确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弃子,用完就弃,也难怪她说怕他。
沈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谢黛宁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毫不迟疑:“不会!”
沈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为了洛姨好,她只是一时没有想通罢了。”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像泉水沁凉入心,“小时候我在谢家过的不好,再后来有人对我好,我就分辨不出来,似乎是本能一般,人靠近我我就会恐惧,对我好我反而会怕……”谢黛宁认真的告诉沈屹,“我想,洛姨在那种地方吃苦多年,可能和我一样,会有所恐惧吧。”
身后的人没有作声,谢黛宁转头望去,沈屹眉目已经疏展,眸子里有着细碎的笑意,额头抵过来:“洛姨在那种地方,我劝过她几次,她却不肯离开,无奈之下我只能借助外力迫使她离开,可是我并不是只会用手段设计强逼他人,她怪我我可以不在意,但是阿宁,你不要怕我。”
“我不怕,永远不会的。我的梦魇早就过去了,现在我知道如何辨别好坏的。”谢黛宁柔声道。
见了别院里他的部署之后,谢黛宁更加明白为什么沈屹曾想放弃她,也许就是怕有一天,不得不像今日对待洛红月一样,为她好却仍要摈弃她,有时候她也觉得,为沈家平反像是诅咒,让沈屹摈弃一切快乐和期望,拉扯着他往下坠落,无力摆脱,但是他内心深处,并非只有对世道不公的恨意。
只有她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他是宁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一切,也不让在乎的人有分毫损伤。
“阿宁,你如何跨过那些梦魇的?”沈屹忽然问。
“办法很简单,用心去感受一个人的灵魂,直觉会告诉你,那个灵魂是否暗藏恶意。比如你我相识之初,我就觉得,你如同清晨的云岚山,虽笼罩着薄薄的云雾,可却是平静而可靠的。”提起云岚谢黛宁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时候我一心只有报复山长的事,脾气暴躁起来自己也控制不住,书院大火时……”
沈屹笑着伸手止住她,“早过去了,当时情势所逼,不是你的错。”
那天大火过后的清晨,众人颓败的看着满山火后的废墟焦土,谢黛宁也一脸的黑灰,衣服破损不堪,手上也被烧伤了,但是她的眸子里,倔强难掩,她站在人群里直直的望着自己,可是沈屹却忽然没了勇气,身份暴露,他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还能如何。
黑咪过来在她身边蹭了蹭,她不知跟马儿说了什么,那匹有灵性的黑马就过来自己身边,拿头拱他。天光忽然大亮,阳光破云而出,他就那样看着谢黛宁大步往山下走去,山峦上的云雾驱散,可他还站在阴影处,只能看着她一步步离去,去有光的地方。
窥见这一霎美好,却无法将其留在身边,他一直是有贪念的,他的全部欲念就只有她,只有这戳破云雾的一束光。
沈屹喉间微哽,一字一句道:“阿宁,未来的路很难走,初来京城时,我的逃避也是因为怕拖累你,如今你我虽然已经成亲,可是我仍旧免不了要想,如果我错了怎么办,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
谢黛宁想开口,他止住她,“阿宁,未来我一定会倾尽全部来护你周全,让你一生都快乐无忧,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有任何意外,你不要因我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你还是要好好活着。”
谢黛宁听了这话心中大乱,她不愿顺着他去考虑这个可能性,故作轻松的拍他一下,“师兄你胡说什么呀,好好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故意吓我是吧?”
沈屹却“嘶”的轻呼一声,环住她的手也松开了,谢黛宁还当他是玩闹,正要说话,却见他臂膀处渗出些暗红颜色,她吓了一跳,赶忙抓着他要细看。
沈屹躲闪了两下,见糊弄不过去,只得微笑解释:“下午的时候贾明那边来了信儿,说是挖到了墓穴,我过去看了一下,结果却是个外围的机关,进去的时候一时不察,这才受了点小伤。”
谢黛宁一言不发的扶着他坐下,内衫褪去,只见沈屹胳膊上随意包着布条,她的手微微发颤,将布条小心的揭开,一道箭簇划过弄出来的伤痕,并未止血处理,稍微一动就血流不止。
“今日肯定是极其凶险,所以你才有那几句嘱咐的话。”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不是,真不是!”沈屹赶紧安抚,“好阿宁,刚才那话是一所所感,和这伤真没关系,而且这看着吓人,其实只是小伤罢了,箭簇刘宇光查验过了,没有毒。”
他伸手要给她擦眼泪,她却扭身一躲闪开了,然后径自取来药箱,将纱布,止血的药粉一一取出,又出去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沈屹已拿起纱布清洁伤口,谢黛宁放下水,劈手夺走脏污的纱布丢到一旁,又重新拿了一块沾湿了,开始给他擦拭。
“阿宁——”
知道这回是她生气了,沈屹仰着头又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谢黛宁扭开头,他又凑到她脸前,几个来回,谢黛宁终是没忍住:“别闹了,先处理伤口,还有,我今天是不会理你了!”
“那明天呢?”沈屹还是一径的笑,自打成婚之后,他是冰消雪融,再难看见曾经的冷肃模样了。
谢黛宁瞪他一眼,嘴唇抿的紧紧的,手上微微用力。
“哎!”沈屹故意叫的大声一点。
谢黛宁一愣,她并未碰到伤口,可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仍旧忍不住想问他疼不疼,忍了又忍,她丢下纱布:“算了,我笨手笨脚的,还是找大夫来吧!”
沈屹轻笑,一把把人拉入怀里,“好了,可是破功了,既说了话,就算过去了啊!你看你还是担心我,不会真不理我,好阿宁,不气了啊!”
“你受了伤,还专捡那些扎人心窝的话来说,你……”
沈屹这回不敢再调笑,认认真真道:“我错了。”
“还有……”谢黛宁继续处理伤口,一面道,“你连伤口也不包扎,就跑去宫门口等着,是以为我处理不了宫里的事情吗?按商量好的,就算你传唤未至,怎么回话我都晓得的,你是不信我能做到吗?”
“阿宁,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太担心了,刚才失言也是因为这个。”沈屹按住了谢黛宁为他上药的手,小心的握住,“我拗不过自己的心,真的在乎上心,便如手捧珍宝,必得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爱中生忧,忧中生怖,便总把事情往坏处想,以后我一定不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