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说罢,嚎啕大哭。
这些话带着京郊并不大难懂的口音字字都含着血泪。
曲小溪听得心都像被紧紧攥住,又似有颗钉子钉在上面,被一下下地往里狠凿,凿得沁出血来,让她喘不上气。
她来到这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事业心”,原是想为自己的将来拼出一片天地,也好让那位“虽然不普通却实在过于自信”的寻王闭嘴。
可她从未设想过这种人间惨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穿越过来后没过太久,就已真切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对此并不意外,也知道这不是她能改变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制度与规则绝非她能撼动。
可她再如何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也接受不了自己住在朱门中,手下的佃户却正是那“冻死骨”。
她怔忪良久,被这种惨剧杀了个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分毫反应。唯一颗心在胸中跳得又乱又急,牵扯得她四肢百骸阵阵发凉发软。
甜杏在旁看出异样,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正要询问,她开口:“赵文康,去给他们置宅买地,你亲自去办,要离庄子远些的地方。那位奶奶……就先留在咱们这里看病,养好了再送过去。”
这样的吩咐自然令一家人大喜过望,但抬头的刹那,每个人谢恩的话都噎住了。
——他们发现王妃脸色惨白,惨白得寻不到分毫血色,看着甚至有些吓人。
曲小溪自己却没有察觉,说罢就站起身,想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她就眼前一黑,甜杏一声惊呼,箭步上前将她扶住:“姑娘?!”
甜杏扶着她坐回去,疾喊:“快叫大夫来!叫大夫来!”
曲小溪眉心紧蹙,紧抿的薄唇煞白,可思绪依旧清晰,心下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左不过是被吓着了气着了。
她于是想开口说句“没事”,但嘴张开,却发不出声。
心下不爽,又努力了一下,那阵黑顿时再度袭来,曲小溪的身体彻底失控,一头向下栽去。
“姑娘?!”
“王妃!”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扶她,连面前的一家农户都下意识地要上前帮忙。
混乱之中,甜杏一推赵文康:“快回府去……禀方嬷嬷一声!再喊两个更得力的大夫来!快去!”
“哎!”赵文康如梦初醒,匆忙挤出人群,气都不敢喘地向外跑。
他顾不上喊人,直接跑去马厩牵了匹马,便策马而去。
第20章 急火攻心
◎“本王方才突然聋了,没听到王妃说什么。”◎
赵文康急赶了大半日,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王府。门房迎出来,他翻下马,将缰绳塞给门房,自己连口气都没敢喘就往府里奔。
彼时方嬷嬷正在安寿居里用膳,因为寻王将她视作长辈,她的每一膳厨房都备得格外走心,现下天有冷了,顿顿都会有一道煲得滋味十足的暖汤奉上。今日端来的是一道与山参一起煲了一天又一夜的鸡汤,一端进屋,就将满屋子都铺满了香浓的鸡汤味。
锦雀为方嬷嬷盛好一碗,方嬷嬷端在手里,慢条斯理地细品。刚喝了两口,院子里噔噔噔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房门被撞得一响,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慌什么!”方嬷嬷黛眉一跳,即要呵斥。因为府里一举一动尽有规矩,不允许下人这样莽撞。
但看清来者是谁,她的怒色就姑且淡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讶异,“赵文康?你不是跟着王妃取了庄上?怎的这时回来了?”
赵文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道:“嬷嬷容禀,我们王妃……我们王妃出事了,甜杏让下奴赶紧回来禀您,请您安排两名更得力的大夫过去,给王妃瞧瞧。”
“王妃病了?”方嬷嬷听及此处已顾不上继续用膳,放下碗就往外走。锦雀见状赶忙追上,追着她披上披风,方嬷嬷将那青松色的披风一拢,半步不停地问赵文康,“怎么回事?”
赵文康跟着她道:“也说不上病了,都是庄上那些糟烂事……确是残忍了些。王妃约是从前没见识过,安排了几句就晕了过去,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这么严重?”方嬷嬷脚下一顿,当即道,“那我亲自去看看。”
赵文康见她愿去坐镇不禁大喜过望,但不及他道谢,方嬷嬷眼睛忽而一转,又说:“这样,你拿着我的腰牌去传府里的黄大夫和康大夫,备好马车,让他们先上车等着。我去禀殿下一声,这就来。”
说着,腰牌已塞到了赵文康手里。赵文康接过,朝方嬷嬷一揖,就麻利地跑了。方嬷嬷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吩咐锦雀回去给她收拾些行装,自己走向了前宅的南闲斋。
南闲斋中,楚钦也正用膳,耳闻外屋有人进来,他抬眸,正见方嬷嬷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他忙放下筷子,立身垂眸,端正一揖:“嬷嬷。”
侍奉在侧的胡侧妃也立起身,柔柔弱弱地屈膝:“嬷嬷安好。”
“殿下。”方嬷嬷身姿笔直地福了下,开门见山道,“赵文康赶来回话,说王妃病了,庄上怕出事,让府里再派两位大夫过去盯着。奴婢放不下心,点了府里最得力的黄大夫和康大夫,亲自领他们走一趟。”
楚钦浅怔:“王妃病了?”
“是啊。”方嬷嬷低眉敛目,“庄上积压十几年的事情,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亲自去操劳,病了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赵文康说,王妃这回是直接晕了过去,奴婢怕闹出大事来,亲自去瞧瞧才能安心。”
她这番话说得胡侧妃几度想开口争辩,却不好打断她。待她将话说完,胡侧妃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无声地去看楚钦的神色。
楚钦低着眼,目中好似没什么情绪,短暂的沉默之后就点头:“嬷嬷有心,辛苦了。”
胡侧妃松了口气。
方嬷嬷见他的反应不过尔尔,也并不多劝什么,遂又福了福身:“那奴婢这便去了。”说罢就毫无犹豫地往外退,好似来这一趟当真只为知会他一声。
等她走远,胡侧妃不安地拉了拉楚钦的衣袖,温言宽慰:“方嬷嬷资历深厚,自会料理妥当。殿下先用膳吧。”
“嗯。”楚钦坐回去,执箸夹菜,心里却有一缕分辨不清的情绪涌了一下,又消失无踪。
这份情绪轻微又狡黠,一晃而过之后,一晚上都再无痕迹。直至关灯入睡,它才在漆黑安静里有冒出头角,楚钦正要坠入梦乡,一张娇俏的容颜浮现出来,在阳光下怔怔地望着他,既明媚又有点傻。
在她身后,永平侯府满院的桂花开得正好,香气萦绕,直将少女都浸得香甜。
楚钦深深地吸了口气,抻过被子,遮住头。
他不喜欢她,他对自己说。
他不喜欢皇后给他的任何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
……
子时一刻,香雾斋内室灯火骤明,值夜的宦官忙进屋查看,便见寻王已起身,随口就道:“更衣。”
宦官们即刻去取衣裳,胡侧妃满目惊诧,也起身下了床:“已很晚了,殿下要去哪儿?”
寻王头也不回地走向屏风:“现下天寒地冻,方嬷嬷连夜赶去庄上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胡侧妃的心沉沉一坠,怒意升腾而起。她趔趄着向屏风走了两步,又猛地刹住脚,及时地意识到自己什么也说不得。
贱人。
她就知道,女儿家哪有不在意夫家的?尤其寻王既身份高贵,又生得这般模样。
曲氏口口声声说什么只想打理好内宅,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刚到田庄两天就闹出这样的事情,鬼才信她的话。
根本就是想勾引男人。
偏偏男人惯会着这样的道,听闻她生病,真就这样巴巴地要赶过去了!
她牙关一分分咬紧,强定心神思索轻重,终于在寻王走出屏风时想清了些,面上染着几分担忧迎上前去,柔声道:“王妃病着,方嬷嬷已赶去了,殿下若也赶去,府里这一大家子人不免失了主心骨,大事小情也……”
寻王睇她一眼:“你看着办。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着人到庄上回话。”
胡侧妃低下眼帘,一时露了难色,迟疑了两息才勉勉强强地福身:“诺,那妾身姑且盯上一盯。”
其实她要的就是这句话,摆出的挽留不过是做一做样子。寻王会这时候起床决意要走,就不是她能劝住的了。
胡侧妃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
庄子里,曲小溪睡了前所未有的长长一觉。她睡得昏天黑地,口干舌燥,几度觉得脑子都发了麻,头皮紧紧绷着,明明并不舒服却仍沉沉地坠在一片黑暗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再醒来时,是因阳光刺了眼睛。
她睁开眼,面前白光犹自维持了许久,晃得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
不多时,却听不远处有声音道:“王妃这是气血不足,又急火攻心。这几日莫要再动气了,把事情都放一放,养精蓄锐,慢慢调养……”
哦,没穿。
曲小溪松了口气。
她对现下这生活没什么眷恋,但也不算讨厌。若要她再穿,她倒要担心一下过得还不如现在。
接着,甜杏惊喜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姑娘醒啦?”
伴着她的声音,曲小溪眼前的白光渐渐散开,周遭的景象一分分清晰起来,是她在田庄里的卧房。
甜杏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眼眶都泛了红:“姑娘睡了一天一夜……可吓死人了,赵文康马不停蹄地回府禀了话,方嬷嬷连夜就赶了来,殿……”
“回府禀话?!”曲小溪迟钝的思绪一紧,猛地撑起身,反攥住甜杏的手,“回府禀话做什么?!方嬷嬷来了,那寻王不是也知道了?!”
“是……”甜杏哑哑道。正欲解释,曲小溪厉声:“胡闹!”
甜杏脸色一白,曲小溪脑子里都空了:“他什么名声你还不知道?万一……万一他草菅人命怎么办?赏罚分明也还算了,可若怪到那受苦的农户头上呢,我们岂不是平白害了人家!”
她设想着万恶的封建制度下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惨剧,崩溃地抱住头,接着又想到自己,更要哭出声:“再说,我才……我才到庄上两天就出这种事,你瞧像不像话本子里写的争宠手段?他……他那个德性,必定觉得我是故意的,是欲拒还迎地勾引他!我有嘴都说不清!”
想到这些,曲小溪眼前一黑,觉得这还不如又穿了。
甜杏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变得惨白,曲小溪快语入珠让人劝都来不及劝,一眨眼的工夫,一番话已竹筒倒豆子般全砸出来了。
甜杏遭雷劈般僵住,颤抖着深吸气,僵直得一分分回过身。
曲小溪原垂眸沉浸在崩溃里,察觉到氛围的异样才又看向她,接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茶榻上……坐着个人。
她窒息地看着他,他一脸复杂地回看。
接着他起身向她的床走来。
他明明生了那样一张俊朗的脸,她却只觉一个拿着镰刀的死神正在步步逼近。
然后死神还说:“都退下。”
满屋的侍婢宦官无声地退去,甜杏担忧地看一眼曲小溪,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