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才得以将话继续说下去:“只是三哥对父皇存怨已久,宫宴不来、父皇生病他也无心探望,不忠不孝人尽皆知,万一他……”
“他是否不忠不孝,朕这个做父亲的还没说话,倒轮到你来说嘴!”皇帝口吻愈厉,楚锐噎声,不敢再言。
皇帝冷冷地睇着他:“倘他真有野心,直接告诉灾民那粥棚是他所设便是,何必假借户部之名遮掩?你休要当朕糊涂!”
“他……”楚锐冒着冷汗,想再辩驳,却说不出话来。
“都退下吧。”皇帝生硬道,众皇子公主心下生畏,无一人敢多言,纷纷叩首告退,殿里归于安寂。
两日光景过得飞快,第三天一早,曲小溪刚用完早膳,就听说威将军夫人到了。她长沉口气,命人去请,转而又问甜杏:“殿下呢?”
甜杏回说:“殿下去书房读书了。”
曲小溪秒懂。
楚钦虽不想要孩子,却关心他,她有孕后的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在她房里,不肯离开一步。
如今去书房读书,是躲着曲小清呢。
可她其实也不想自己面对曲小清,主要是和白莲花说话很难受。但她转念想想,明知曲小清对他“有所图”的前提下实在不好为难他,就只得由着他去了。
不过片刻,曲小清被赵文康请进了门,一脸喜色:“二妹妹。”
“大姐姐。”曲小溪起身,姐妹两个相视福身,又一同落座到茶榻上。
曲小清扫了眼她的小腹,笑问:“几个月了?胎像可好?”
“刚两个月,太医说胎像不错。”曲小溪见她热情,不得不也摆出一张笑脸,“昨日我大嫂嫂……哦,就是端王妃,也夸我气色好呢,姐姐不必担心我。”
“那就好。”曲小清面显欣慰,转而又是喟叹,“妹妹小时候过得不易,待着孩子降生,可算地位稳固了,日后可有的享福。”
曲小溪抿唇,听得不太是滋味。
“追忆童年苦难”这事,同样的话也要分什么人说。譬如坐在这里的若是自幼时常关心她的白姨娘,她必定觉得是好话,还要好好谢白姨娘从前的照顾。
但由曲小清说出来……
呵,你素来知道我小时候过得苦,也没见你怎么关照我啊?
曲小溪心下揶揄,脸上笑意不改分毫,口吻甚至变得更加轻快:“姐姐不必这样为往事长吁短叹啦!过去的都过去了。若说地位稳固,自赐婚的旨意下到咱们府里那天,我王妃的身份就已定下了。不论有没有这孩子,我日后都会过得很好,姐姐放宽心。”
曲小清被这话说得一噎,不作声地看看她,忽而觉得有些陌生,感觉这不像从前永平侯府里那个谨小慎微的庶妹了。
可看着曲小溪的笑,她又并不能确定曲小溪是有心怼她。
这个话题便就此接过,接下来,曲小清说话不免多了几分留意,不再触曲小溪的眉头。
晌午时分,两姐妹一道用了膳。到了午后,曲小清就要告辞了,不然只怕要后半夜才能到家。
曲小溪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到院门口,懒得再作多送,曲小清就带着下人自顾往外去。
途经寻王的书房,她脚下一转,脸上仍自笑着:“合该去向寻王殿下也问个安,你们在这里等我。”
身边的下人不明就里,依言驻足。行至书房的院门外,曲小清却被阿宕拦住。
“夫人。”阿宕垂眸静立,“殿下正在房里读书,怕是没心思见人。”
“我是王妃的姐姐,登门拜访,总要向殿下问个安才是,王妃有孕的事我也该当面与殿下说句恭喜。”曲小清笑意款款,口吻却不容置喙。阿宕垂眸思量如何回话,只那么一怔神的工夫,她已举步向房里走去。
“夫人!”阿宕连忙跟上,但碍于曲小清的身份,终不好硬拦。
曲小清行至房门处,不假思索地推开门,缓了一息,举步入内。
房中,楚钦早已听闻外面的交谈,见她进来,眼帘淡淡抬起:“长姐安好。”
曲小清莞尔颔首,姿态端是一派娴静。她举步穿过多宝架,走向楚钦所在的内室,却不走得太近,就在侧旁落座下来:“妾身听闻寻王府从前并无子嗣,眼下二妹妹有孕乃是第一胎……真是恭喜殿下和妹妹。”
“是啊。”楚钦笑笑,状似随意地搭话,“长姐怎的这就要走?不留下与小溪用个膳?”
“用过了。”曲小清抿唇,正想再言,就见楚钦自案前起身。
曲小清见状忙也起身,面露不解:“殿下?”
“我得回去了。”楚钦笑意歉然,“既用了膳,小溪必要午睡,我得陪着她。失陪。”
第43章 神佛保佑
◎松气之余,心底最强烈的一个念头竟是:好想喝鸡汤。◎
楚钦回到卧房,曲小溪刚刚躺下。见他进来,她撑起身,他睇着她嘴角轻扯:“你也不送送你姐姐?”
“不熟,送什么送。”曲小溪冷血无情。
楚钦坐到床边一叹,语气委屈得很:“你不送她,她就到书房堵我了。”
“啊?!”她顿时紧张,“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一顿,“我借口要陪你午睡,溜出来了。”
“……”曲小溪哭笑不得。
他一个亲王,竟在自己的庄子里被人逼得到处躲,偏偏这人还是他妻子的姐姐,颜面不仅关乎曲家更关乎威将军,让他想发火都不能。
曲小溪真相问问曲小清:姐,你到底再打什么算盘,说出来让我们硬碰硬?
而后夫妻二人一并躺下,好好睡了个午觉。睡醒后阿宕进了门,趁楚钦在屏风后更衣,边上前侍奉边说:“京里传来消息,四殿下遭了陛下训斥。”
楚钦睇他一眼:“是为着粥棚?”
“是。”阿宕垂眸,“听闻四殿下担心您心怀叵测,将事情捅到了御前,陛下当时就恼了。正碰上是考问功课的日子,一众皇子公主都在,闹了好大个没脸。”
活该。楚钦心底轻笑。
这原是正事,真正办了他却发觉,自己心底会生出一股快意。因为儿时父皇肯信的总是别人,挨骂受罚的总是他。如今,可也轮到四弟倒霉一回了。
阿宕又问:“殿下可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我在庄子里,可什么都不知道。”
长秋宫,皇后头疼了一上午,午后将四皇子叫进了宫,拍着桌子大骂:“这样的事也敢瞒着本宫,你可真是翅膀硬了!”
榻桌上的杯盏被拍得轻晃不止,身边的婢子都怕她拍得手疼。
楚锐立在面前不敢作声,皇后切齿:“本宫说没说过,你要好好办你父皇给你的差事,不要与你三哥太针锋相对,你偏不听!你父皇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大半辈子,你话里那些弯弯绕绕他会听不懂吗!”
楚锐面色冷淡:“三哥让母后碍眼这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见他斩草除根,儿臣自要一试。”
“你不许动这样的心思!”皇后惊然厉斥,“他是你亲哥哥!你讲什么斩草除根!”
“母后未免太妇人之仁了!”楚锐终是将这话说了出来,周遭宫人一惊,唰地都跪下去。
皇后滞住,盯着他不语。
楚锐心里也慌,定住神,强自稳住:“既要一争储位,如何还能讲兄弟之情?合该先绝后患才是。母后容儿臣说句不该说的……”
他顿了顿声,眼中凌意毕现:“若母后真想为儿臣铺路,早在三哥幼时,就不该留他!”
“你……”皇后惊吸冷气,她看着面前的儿子,突然觉得陌生无比。
震惊之后,心底深处又似乎有一股什么信念被击碎掉了。
——一直以来,她总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好嫡母,哪怕有些事她自己心里也知是假,可她总以为自己扮得还不错。
却不料,亲生儿子被她教成这个样。如此狠毒、如此枉顾兄弟之情。
她一直以来所求的是什么呢?她是盼着儿子登基,可她更盼着老三也不要恨他们,来日等楚锐登了基,他们还可以是至亲手足,她也可以在母慈子孝中颐养天年。
作为一个皇后,最大的盼头不就是这一点么?让亲儿子继位,也与旁的子女亲近,然后在长乐宫安养后半生。
可现在,她心里不禁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他登基后依旧如此,史官后世怕是都会骂她这个做母亲的吧。
皇后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死死将这念头压制,冷声启唇:“本宫只再告诉你一次……”
她牙关紧咬:“不要再害你三哥,不要打他性命的主意。你若不听,在你三哥殒命之日,本宫什么都会告诉陛下。”
“母后?!”楚锐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大为震惊。震惊之间,他盯着她的神色,继而发觉她是认真的,不由惊异更甚。
楚锐惶然沉息,脚下退开半步:“母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后冷睇着他:“那你可知你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
一场争端,母子两个不欢而散。楚锐直至出宫,脑子里都是懵的,心下直觉母后疯了。
可哪怕她真是疯了,也还是实实在在拿捏住了他。倘使她真的将他所做的事情捅到父皇面前,他杀了三哥就无异于自毁前程。
他却又不能为了夺位而弑母。
楚锐直接脚步被束缚,心下愤恼不已,只一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三哥必须死。
母后现在不让他动三哥,那就等到父皇百年之后。到时他承继了皇位,便也不怕母后与父皇的在天之灵说什么了。
三哥没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紫宸殿,皇帝深思熟虑后,召车骑将军觐见。
数算起来,君臣两个已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昔日先皇后在时,他们也曾把酒言欢,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旁边跑来跑去,端是一片和睦。
现下二人见了面,却只余正事可说。皇帝着人上了茶,与他谈了半晌赈灾事宜,车骑将军此番被调回是为加强京中卫戍,以免流民强闯令京中大乱。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才回京几日,已安排得井井有条。皇帝听他禀奏,不时点头,从头听到尾,竟没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
皇帝因而大悦,长舒了口气,忽如闲话家常般提起:“老三施粥的事,你可听说了?”
车骑将军一怔,抬眸暗惊:“陛下如何知道?”
皇帝定睛:“你也知道?”
“……寻王妃与殿下提及此事的时候,臣正好去庄中探望殿下。”车骑将军颔首说得是在,“可殿下说……以他的身份不好做这样的事情,要以户部的名义去办,想来……想来也不该让陛下知道才是,怎么……”
皇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笑笑:“京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户部那么多人,说不准哪个不知轻重地传了出来,让老四知道了。”
“四殿下?”车骑将军心弦一紧。
“是啊。”皇帝缓缓点头,“这个老四,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容人之量,朕把他骂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