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钦语塞,盯着她,想说“是”,却说不出来。
她就知道,他做不出那种事。
“我们留下他吧。”她手指勾一勾他的衣袖,柔声轻语地与他商量,“你只当是为了我,我想留下他。”
楚钦摇头:“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谁自私了。”曲小溪咬唇,“既生了他,我自会全心全意疼他爱他。哪怕你真的做不了一个好父亲,我也必要当一个好母亲的。”
“可你……”楚钦话到嘴边,又噎住。
他想说,若你因故早亡呢?
就像他的母亲那样。
两度欲言又止之后,楚钦懊恼地扶住额头。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局,一边不想让孩子生下来受罪,一边又不愿让曲小溪伤心。
他心里清楚,她既然想要,若他强将孩子药掉,她一定会恨他。
可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她是在他生母离世之后少有的真心关心他的人之一。若她也和他离心,他活着也没什么滋味。
踟蹰良久,楚钦一声长叹:“你想要,那就要,但我……我……”
“都还没显怀呢,眼看着降生还早,你大可不必这样提前发愁。”曲小溪斩断他的思绪。
她感觉到了他恐育,更感觉到他在贷款焦虑。
“万事都等生下来再说。”她的口吻变得更柔,“到时你若实在不喜欢……就给他单独备一班下人,我自己来带他,可以吧?你堂堂一个亲王,总归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也亏待他,是不是?”
“嗯。”他勉强应了声。
的确。便是他父皇,也并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他。
楚钦心里矛盾不已,按住太阳穴,觉得头疼。
然后曲小溪就发现,自这日起,他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而且好像全然不是为着她的胎,而是为着她本人。
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大夫每日来请脉的时候,说起胎像他心不在焉,却总要拉着大夫问她的身体有恙无恙?还虚不虚?会不会落下什么病?
大夫都让他给问傻了。
很快,喜事就禀去了京里。这样大的事情自不能瞒着长辈,曲家与宫中都要知会一声,曲许氏很快就着人备了厚礼送来,从绫罗绸缎到上等的补品一应俱全,极尽慈母之态。
威将军府,曲小清听闻此事,一阵恍惚:“什么?有了?”
“是啊。”身边的婢子不知她的那些隐秘心事,一脸的喜色,“这可是寻王殿下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极为尊贵了。”
“……是啊。”曲小清勉强扯出一缕笑。
怎么就有了,怎么就有了呢?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曲小溪就有了。常言总说母凭子贵,寻王先前已对曲小溪那么好,日后若再对孩子上心,她的路就更难走了。
曲小清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去备些礼,改日我登门贺一贺。”
“登门?”婢子有些意外,寻王和王妃可还住在庄子上呢。
曲小清若无其事地点头:“是啊,这么大的喜事,我这个当长姐的,总得亲口说一声恭喜才好。”
她说着,正好碰上徐鞍寻了过来,听到这么一句,推门笑说:“你要去见寻王妃?正好,我刚听说这事,也不知该怎么贺。你去了,正可听我道一声恭喜。”
“嗯。”曲小清不肯多看他一眼,底下眼帘,应得淡淡。
徐鞍没有察觉,偏生凑到她跟前,往她身边一坐,握住她的手:“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听了一定高兴。”
“什么?”曲小清黛眉浅皱,露出不解。
徐鞍笑道:“趁着闹灾,我又劝爹娘进京了,顺便将你先前的话也说给了他们听。我娘听闻你不高兴,立时就说纵有良田万顷也不要了,这就准备来京里住着。以后你不必再觉得丢人,也别生气了。”
徐鞍说得语重心长,只道她听了这些真会舒服一些,曲小清却一滞,拧眉:“那公爹婆母……是要住到咱们府里来?”
“自然。”徐鞍点头,“估计过两日就到,我已让人收拾好院子。你放心,不用你操劳什么,你自安心地看你亲妹妹去,家里有我呢。”
“……”曲小清哽住,感觉仿佛吞了一颗苍蝇。
她不喜欢他的父母种地,但更不想他们住到家里来。那样的人户要跟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她想想都害怕。
宫中,太后闻讯就着人去紫宸殿传了话,不说别的,只说请皇帝晚上到长乐宫用膳。
皇帝近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又因治灾之事愈发焦头烂额,熬得身形消瘦。
太后这个当母亲的看着他这样也心疼,亲自炖了一道汤给他。想好的话却犹豫了几回都没说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让他好好吃饭吧。
于是用完膳又过了片刻,太后才启唇:“寻王妃有喜了。”
“什么?”皇帝冷不妨地一愣,看向太后。太后正襟危坐,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哀家叫你来是想告诉你,那是你的亲孙子。不论你有多讨厌老三,都要差人把寻王妃这一胎护好,哀家不许旁人伤这孩子,更不许你亲自伤了他。”
皇帝怔住,与太后对视着,眼中一分分满开不可思议:“在母后眼中,儿子已是那样的人了?”
他失声哑笑,太后淡淡垂眸:“哀家既不聋也不瞎,你要哀家怎么说?诚然,哀家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坐拥天下,妃妾儿女成群,若连这点子喜恶都不能有,这皇帝当得也实在没意思。只是稚子无辜,哀家只盼你这回能听一次劝,别把事情做绝。老三这孩子眼瞧着是已经认命了,来日不论你让谁继位,给他一块封地,让他远离京城做个逍遥亲王,他也闹不出什么大的风浪,就由着他过自己的日子吧。”
皇帝长缓一息,摇头:“母后这话,实在让朕伤心。”
“这话哀家不说,先皇后在天之灵也要伤心。”太后喟叹,“你啊……多想想你的发妻、多想想两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吧。对老三多容让一些,只当是为着哀家能安心养老,行不行?”
皇帝漠然:“母后既有叮嘱,儿子自当从命。”
“那就好。”太后终于缓和了神情,顿了顿,又道,“治灾之事你也不要太劳心伤神,这是天灾,不是你的错处,一步步料理清楚就是了,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儿子知道了。”皇帝边说边离席,一揖,“母后早些歇息。”
太后:“嗯。”
而后,皇帝就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太后也没在说什么,这样的收场属实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太后想想也累,揉着额头,直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认真说来,她也不知皇帝这是怎么了。他继位多年,朝政清明,是非公正,偏偏在楚钦的事上,旁人说楚钦顽劣他就信,一步步闹得父子离心。
太后私心里对这儿子没什么不满,他是个好儿子、是个好皇帝,对大多数皇子公主来说,他也是个好皇帝。
唯独在楚钦的事上,他真不是个东西。
端王府,端王听说弟媳有孕大喜过望,一时气息不稳,边笑边激出好一阵咳嗽。
端王妃连忙给他顺气,几个孩子在旁却也只顾着高兴,端王妃哭笑不得:“你们先出去,让你们父王歇歇。”
等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开,端王妃抿着笑坐到端王身旁:“三弟可算是要做父亲了,咱得好好为他贺一贺。”
“你去……你去备礼,备好给我看看。”端王边顺气边道,“备好你亲自送一趟,弟妹是头回有孕,只怕也不懂什么。你是大嫂,同她说说。”
“嗯。”寻王妃点头,“我心里都有数,这就递帖子过去。”
是以次日天明,曲小溪就收到了太后与皇后颁来的赏赐,都是两份,一份是给她的,一份是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太后还另外指了两名太医过来,据说都是太医院的妇科金手,日后就住在庄子上。
又过一日,端王妃的拜帖送到了面前,说三日后前来拜访。曲小溪对此并不意外,对送帖子的宦官笑说:“我们住得远,嫂嫂赶过来实在辛苦。劳公公告诉嫂嫂,切莫半夜赶路,晨起睡足了过来就是了,我等她一道用晚膳。”
“诺,下奴必定将话带到,王妃好生歇息。”前来递帖的宦官长得一脸福相,笑吟吟地一揖,告退。
再过一天,威将军府的拜帖也送到了,曲小清也说要登门拜访,贺她有孕。
这回倒让曲小溪实打实地意外了:“想不到大姐姐竟有心来看我……”她打量着面前的小厮,只得点头,“好,你回去告诉姐姐,我备好席面等她。”
“诺。”小厮将话带到,也就告了退。当晚,曲小溪将这事告诉楚钦,楚钦立刻皱眉:“她从前有这样关心过你?”
曲小溪抿唇,斟酌说:“姐姐面上总是关心人的。”
“哦。”他点点头,“果然是一朵白莲花。”
曲小溪扑哧一声笑:“你可别出去说。”
“那自然。”楚钦满口答应,心里却在想:出去说也没人听得懂嘛。
日子再翻去一夜,宫中热闹了起来,因为皇帝还是喜欢见见一众子女的。除了楚钦和久病的端王,旁人都是每过十日就要被叫到跟前问一问功课,无论皇子公主都不例外。
午后,众人在紫宸殿中齐聚一堂,问完功课又被皇帝留下喝茶吃点心。这样的时候,众人总是要寻些话题闲聊,一时间满殿都是欢声笑语。
欢声笑语里,倘使有人面色沉郁,就变得十分明显。皇帝很快注意到四皇子的情绪异样,目光凝住,笑道:“老四,怎么了,话这样少?”
楚锐似乎没料到会突然被父亲问话,神情僵了一瞬,起身一揖:“儿臣只是听说了些坊间闲话,心生担忧……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不必担心。”
皇帝笑笑:“何事?说来听听。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正好大家都在,也给你出出主意。”
“这……”楚锐面露犹豫,低着头矛盾再三,才启唇,“儿臣听说……听说三哥近来颇为上进,见灾民滞留郊外,设粥棚施粥不说,还在粥中加盐添菜、偶尔还有荤腥添进去。儿臣只怕……”
不待他说完,皇帝执起茶盏,抿了口茶问他:“老三设粥棚施粥,朕怎么没听说?”
“哦……三哥是假借户部之名设的。”楚锐垂首解释,“只是这样好的粥施下去,流民都夸,一旦来日三哥将事情揭破,只怕……”
他叹了声,显得大是忧心:“三哥幼时便是太子,儿臣只怕他多年来一直心有不平,更对父皇心存怨怼。倘使现在让他得了机会受到万民拥戴,恐怕他……”
“砰”地一声闷响,不待楚锐说完,皇帝一掌拍在案上。
殿中空气一滞,一众皇子公主旋即回神,纷纷下拜:“父皇息怒。”
楚锐亦拜下去,唇角却勾起一缕轻笑,只等皇帝勃然大怒。
却听皇帝道:“老三幼时确是顽劣,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有没有野心,朕看得明白。老四——”他目光扫去,眼中凌意毕现,话音也变得更冷,“你既是朕的儿子,也是老三的弟弟,实不该如此与你三哥处处针对!”
楚锐抬头,满目愕然:“父皇……”怔忪一瞬,他旋即回过神,叩首争辩,“儿臣并无针对三哥之意,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