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浩第一句话问的不是人,而是花:“昨晚打霜降温,春兰现在怎样?”
林景严用水漱了口,抹了把嘴角的泡沫,站起身,眉眼清朗,身形似修竹一般,这个调皮少年渐渐有了青年的沉稳。
“兰花好得很,有小妹在,您怕什么呀。”林景严觉得厉教授简直是操闲心、瞎操心。
厉浩道:“春兰畏寒,室内温度若是低于2度,得采取一些保暖手段。它刚刚抽花枝,可不能冻坏了。”这可是明年军山农科所有望冲击金奖的兰花,偏偏没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厉浩不放心啊。
林景严笑了笑:“教授您放心吧,兰花就放在小妹床头,家里烧了炭炉,暖和得很。”
厉浩点点头,放了一半心。他继续问:“林满慧起来了没?把兰花搬出来我看一眼吧。”
林景严后退两步,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看一眼正屋五屉柜上的大座钟,不确定地说了句:“七点钟,小妹应该可以起来了,我去叫她。”
林景勇与林景仁已经起来,一个在厨房忙碌,一个在屋里打扫,只有林满慧是全家的宝贝,都舍不得喊她起来。
老师一大早过来,三兄弟不敢怠慢,打过招呼之后将厉浩迎进屋,端茶倒水拨亮炭盆中的火头。厉浩骑了这么久的车,头顶冒热气,根本不怕冷,笑着说:“不必不必,我只看一眼兰花就走。”
林满慧正在床上做美梦呢,天气一冷她整个人就陷入冬眠状态,窝在温暖的床上哪里都不想去。闭着眼睛,闻着空气里清冷的气息,幸福地叹息一声:这才是冬天嘛……
末世的冬天,食物匮乏得可怜,有人饿死、有人冻死、有人在争抢之中被打死,那个时候的林满慧无时不刻都在担忧死亡名单中下一个人就是自己。每个人都在祈祷冬天快点过去,春天万物复苏人们才有活路。
现在多好,农场的冬天大家都不再忙碌。林满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起在鸡窝捡几个鸡蛋,中午逗弄一下在檐下晒太阳的懒猫,种菜、养花轻轻松松,衣食无忧。
林满慧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是天堂。
听到五哥唤自己起床的声音,林满慧有些不想动,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说:“五哥别吵,让我再睡十分钟吧。”
林景严没得办法,只能提高声音道:“厉老师来了,他要看春兰。”
尊师重教的教育深入骨髓,林满慧一听到“厉老师”三个字,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迅速套上衣服,穿着棉拖鞋便跑出来。
“厉老师,您怎么来了?”
厉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蓬松、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昨晚气温骤降,我担心你那盆春兰。”
林满慧“哦”了一声,圾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进里屋,将一直摆在床头的春兰捧出来,搁在正屋的饭桌上。
“老师您放心,春兰没事,你看。”
厉浩仔细端详了半天,看它叶片肥厚,颜色深绿,映衬得叶片边缘的金边愈发清晰,金绿两色交相辉映,耀眼至极。中央有两根粗大的花枝脱颖而出,带着绽放的希望。
越看越美,厉浩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
“有没有做好记录?”
林满慧冲林景严抬了抬下巴,林景严立马从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厉浩。翻开来一看,好家伙,除了每天文字描述之外,还有精美绘图。图文并茂,将兰花生长、抽枝的过程记录得十分详细。
厉浩脸上的笑容更盛,将笔记本合上,赞了一句:“画得不错。”
林满慧笑着说:“这是胡大志画的,他绘画挺有天分。”
厉浩点点头:“文字优美准确,看来是吴媛媛写的,你们这个小组配合得很默契。”
停顿一下,厉浩补充了一句:“等春兰开花,将资料整理完整,我帮你们投稿,发表在《华国花卉》上,让全国人民看看,军山农场中学的三个初中生,成功培育野生变异兰花。”
林满慧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伸出手在嘴上拍了拍,努力克制住打呵欠的念头。
厉浩看到兰花无恙,再看到徒弟刚起床的慵懒模样,不由得哈哈一笑:“好,我走了,你也赶紧梳洗吃饭准备上学吧。”
林满慧送他出来,悄悄说:“老师,你可千万别透了底,就说兰花还没开花,可能没办法参加兰花展览会。先让任师兄跳一跳,跳得越高,摔得才会越惨。”
厉浩斜了她一眼。
林满慧瞪圆了眼睛,仿佛在说:老师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厉浩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了一句话:“认真做事,老实做人。满慧,老师配合你说谎,心里难受呢。”
他那双眼角生纹的眼睛,眸光中带着孩童般的清澈。这个一辈子都在与花卉打交道的农学家,有一颗金子般真诚的心。
林满慧忽然被什么触动,内心变得柔软起来。她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打了个旋,转瞬消失不见。
“老师,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捧杀,那就抓紧时间教育任师兄吧,看他还有没有救。”
厉浩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点头道:“好好好,我去批评他。”他将手放进口袋,触碰到一个硬物,想到夫人的嘱咐,掏出来交到林满慧手中。
“这是你师母昨天做的黄油曲奇饼,用盒子装着一直说要送你吃呢,我给你带来了。”
林满慧低头看着手中精巧的铁皮饼干盒子,揭开盖子一股浓浓的小麦粉甜香味,黄油、牛奶、蔗糖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简直就是极致的诱惑。
林满慧看着眼前叠得整整齐齐、六块烤得焦黄的曲奇饼干,嘴里有口水在悄悄分泌,她咽了一口口水,笑得十分欢畅:“谢谢老师,谢谢师母!”
厉浩看林满慧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起来:莫看她有时候显得老成、思想过于偏激,其实不过是个孩子,慢慢教导一定能造福社会。
带着这一份好心情,厉浩放心地返回农科所。
刚一进所里,就感觉到大家的情绪有些不一样。
传达室的老大爷咧开嘴对他说:“厉教授,恭喜恭喜!”
迎面过来的同事个个笑逐颜开:“老厉,你可藏得深呐~这么好的事也不请客?”
厉浩觉得莫名其妙,一把抓住一个熟人,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有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人指着院子中央电线杆上挂的大喇叭,比了个“嘘——”的姿势,“你听!”
安静下来,终于听清楚喇叭里在播放着一则消息。
“同志们,厉浩教授团队的任斯年助理研究员,培育野生变异兰花成功,其成果受到高度肯定,即将在国内顶尖期刊发表高水平论文。这是任斯年同志的光荣、厉浩教授团队的光荣,更是我们农科所的光荣!”
培育野生变异兰花?
即将发表高水平论文?
厉浩感觉脑子里有什么炸开,完全无法思考。他作为科研团队的带头人,竟然连底下成员的研究成果即将发表都不知道,简直可笑。
何况,野生变异兰花不是一直是林满慧在负责培育吗?什么时候成了任斯年的成果?
科学研究的道路上,绝对不允许出现弄虚作假的情况!
想到这里,厉浩脸色变得铁青,松开抓住同事的手,大踏步向广播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咬牙道:“荒谬!可笑!”
几分钟之后,广播里传来一阵杂音。
“吱——”一阵刺耳的声响从喇叭里传出,整个农科所的人都恨不得捂住耳朵。
过一会儿,广播里传来厉浩严肃的声音:“大家好,我是厉浩。”
咦?厉教授向来低调,不愿意在公开场合发言,今天怎么主动跑到广播室里发表言论了?
正是八点上班的时间,所有人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就是换好衣服坐进办公室、走进实验室,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农科所的喇叭声音很有穿透力,实验大楼的走廊上站满了人,都仰着头望向那个高高悬挂的大喇叭。
“关于刚才广播站播报的喜讯,我有几点声明。”厉浩的声音从广播里放出,显得非常厚重,听在耳朵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陈淑仪站在一楼走廊,皱眉凝神细听,旁边的人问:“你家老厉怎么了?”陈淑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
“第一,任斯年同志即将发表论文一事,我并不知情。我不对其真实性做任何保证。”
一片哗然。
这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斗争吗?按照农科所的要求,科研团队发表任何成果都必须由团队负责人当通讯作者,对其实验过程的真实性、科学性负责。任斯年这篇论文竟然没有告诉厉浩?那就难怪厉浩要生气。
“第二,我们团队目前所进行的野生变异兰花培育工作还在进行中,所有实验数据均由今年萌芽计划的三位同学记录,主导者为林满慧,未经她的允许旁人无权公布任何数据。”
农科所最近难得有八卦,厉浩这一番发言顿时在所里传的沸沸扬扬,有人跑去通知正在实验室整理资料的任斯年。
任斯年一听,整张脸都变绿了,冲到走廊听了个尾巴,顿时气不打一处出,狠狠将手中试管向地面一砸。
“哐呲——”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宛如任斯年那愤怒的心。
旁边有人在劝他。
“小任啊,厉浩那到底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能擅自发表成果?”
“对啊,厉教授是个好人,又不是那种压榨学生抢成果的人,你这么做肯定伤了他的心。”
“师生哪有隔夜仇,你和老师好好说说,解释清楚嘛,毕竟论文还没有发表不是吗?”
听到这样的话,任斯年的面孔有些扭曲。
人人都说厉教授是好人,可为什么他对自己不冷不热,对林满慧那三个初中生却像亲生孩子一样?
如果不是厉教授团队参与,林满慧光是从山上挖一兜兰花凭什么能够去参加全国的比赛?可是厉教授偏偏就非要把林满慧的名字广而告之,任何数据发表必须获得她的同意。
难道野生兰花是林满慧的专利?别人就不能培养?
林满慧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凭什么我养盆兰花还得要她同意,论文发表需要她同意?所有的数据,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想到这里,任斯年挺直了腰,脱下身上的白色大褂,快步向广播室走去。
他捏着拳头走进一楼广播室,恶狠狠的盯着端坐不动的厉浩,口气很冲地质问:“为什么?”
广播室的小辛是个年轻姑娘,吓得面色苍白,哆嗦着说道:“你们,你们不要吵……”
厉浩脾气上来也是不由人,不然也不会一冲动就到广播室发布声明。他看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冷笑道:“为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呢?”
小小的广播室里三个人,各怀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记得把广播关掉。师徒两人的对话就这样传到农科所的每一个角落。
任斯年右手搭在左手手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礼貌,但他的声音却暴露出内心的不满:“老师,我的确投了论文即将发表,但是所有的数据都是我自己在实验室获取的,难道我的数据发表还需要您的首肯才能公布吗?”
厉浩淡淡道:“你跳过我投稿,没有问题,但同样的,论文不要加我的名字,我对所有过程不负责。”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厉浩不是嫉贤妒能之人,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沾了你的光。你发你的论文,我种我的花,各做各的事。旁人也不必恭喜我,直接恭喜你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厉教授划清界限的话,任斯年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农科所当厉浩的研究生,助理研究员,一切顺利。在他的内心里一直对厉浩既依赖又尊敬,他只是不服气几个初中生压他一头,并没有要与厉浩分道扬镳的意思啊。
他羽翼未丰,厉浩的资源还没有完全交到他手上,现在脱离团队,有百害而无不利。
想到这里,任斯年的面色变得煞白,嘴唇颤抖,态度变得谦卑:“老师!我不是有意的,先前只是心里没底想试试看能不能用。如果刊发,肯定您是第一作者,我永远是您的学生。”
厉浩今天被莫名其妙的一阵恭喜声惹发了脾气,他为人清正,最恨背后捣鬼,一想到这个欺瞒自己的人还是亲手带出来的研究生,怒火攻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直接开喷:
“不必了!你的数据,你的论文,厉浩本人半点功劳都没有,可不敢署名。别说第一作者,第五第六都没有必要!”
厉浩决绝的语言似乎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打在任斯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任斯年忽然心虚气短起来:“老师,我错了!您不要生气…”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广播室门外传来:“老厉,教育学生也不必通过广播广而告之吧?”
一道瘦小却精气神十足的身影走了进来,这是农科所的一把手汪正新所长。他快步走到广播室的话筒旁,迅速关掉开关。
“嗞……”一道刺耳的电流声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厉浩和任斯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同时发出一声:“哎呀!”
汪所长哈哈一笑:“我们农科所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外面一群人都竖着耳朵听你们师生吵架呢。要我说啊,学术研究的道路上哪里少得了争论?真理总是越辩越清晰嘛。”
说完,汪所长走到门口,冲着外面的人群吼了一句:“上班了啊,散了!”
待得人群散开,汪所长意味深长地说:“两个人争不出长短,不如我来当个裁判?走!到办公室聊聊。”
就这样,厉浩与任斯年,汪所长三个人坐在了一起。
汪所长屁股还没坐稳,上来先承认错误:“老厉啊,是我的工作疏忽。《华夏花卉》杂志的戴主编看到小任的论文太过兴奋,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我呢,也没来得及和你、小任沟通就直接让秘书写篇新闻稿送到广播站播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