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玉一咬牙,勉强起身。趁外头暂时安静下来,也看不见丝毫火光,撑着山壁走出了山缺,然后背朝山道,朝山里走了进去。
然而一旦入山,她需要担心的问题便多了起来。蘅玉呆然地倚着树,决定往能听到水声的方向走。
起码有水,她不会把自己渴死在山里。
夜林中,时不时有尖锐悠长的鸟鸣。
蘅玉害怕那声音,便尽力地躲着走。她小时候听爹爹讲过林子里有人头的巨鸟,会飞来叼走不听话的小孩。那声音总让她想起那些可怕的故事。
越追着水声走,她脚下的路便越发陡峭。
蘅玉开始怀疑她是否走错了路。但身后林涛阵阵,仿佛有无数人在其中穿行。
蘅玉如惊弓之鸟,只敢前进,不敢回头。
路走到底,果不其然,是一道悬崖。
“怎么办……?”蘅玉眺望四周,心道她好似已经走得够远了,附近根本没有人迹,或许早已经摆脱了追捕……
就在这时,背后出现了微不可察的脚步声。
蘅玉心中停跳,猛的转身,一道黑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朝她轻盈地走来。
那道身影——颇有些眼熟。
“裴二?”蘅玉失声:“你怎么在这里?”
裴子鹤从黑影里现身到皎皎月光下,他的面色……蘅玉形容不出他的神色。
只觉得他像是要哭,又像是想笑。
手里还抓着那条碧绿色的天罗锦剑袋。
蘅玉却没有看那个剑袋,她盯着裴子鹤的手指,他的食指上,套着枚亮银阔铁套。
阔铁套表面,雕着一只昂扬的猎鹰。
“裴二,你不要过来。”蘅玉喃喃地问:“你手上那枚戒指,我怎么从没见你戴过?”
“这不是戒指。”裴子鹤说:“它代表折冲鹰扬府。”
“这种用以刺探情报,夺人性命的肮脏身份,我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蘅玉好似第一次认识裴子鹤。
她知道无论是谁,都有另一个自己,却没想到,裴二面对她,才是另一个自己。
她面前的这个人,也许正是幼时的裴子鹤一路走到黑的结果,
“蘅玉,你还记不得记得我娘?”
蘅玉心里刺痛,她垂着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
“我爹说,她唆使我与裴子谦争斗,要么带我去庄子上住,要么……”
去母留子。他能继续留在裴府。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想要得到什么,便必须付出些什么。我没想到,我须割舍里的东西里竟还有你。”
“为什么……?”蘅玉想问,前世的你,也割舍了我吗?
裴子鹤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半分情绪:“皇帝年老,我必须给自己找好后路。太子无感江湖,知道有我这种人,怕是只会嫌脏了。楚王重用守约,需有人同赵夫人分庭抗礼。”
“所以你便投靠了楚王?”
裴子鹤没有说话。他轻轻拔出了剑,细长剑身反射了皎皎月色,剑光清寒如水。
“我只想问你,李周是不是你们杀的?”蘅玉的齿关上下碰撞,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死亡并不可怕,可不管是谁,无论死第几遍都不会习惯的。
“是。他命不好,恰好遇见赵夫人来送武器折耗的花费。楚王原不敢杀他的,他怕唐氏。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愿让你父亲得意。他实在是太老了。”
“你也要割断我的头?能不能……给我个不痛的死法?”
“断颈枭首是折冲鹰扬府的规矩,你莫怕,我的剑很快。”
蘅玉的眼泪陡然便落下来了。
断颈枭首是折冲鹰扬府的规矩,怪不得接竹是一刀搠心而死,而她却被割断了喉咙。
剑光犹如漫天飞雪,冰冷凛然地寸寸接近。
蘅玉退无可退,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包裹,立即又被腾空的失重感彻底控制。
蘅玉不断下落,风簌簌卷过她的衣衫,她睁开双眼,看见傅峤含笑的脸。
“你别哭,这次我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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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傅峤是真的狗啊,我怎么会写出这么狗的男主。
第60章 完结
蘅玉以为她就要和傅峤丧命于此了。
但或许是她复生过一次,命不该绝,山崖下是一汪极深的寒潭。而傅峤用手臂遏止了下坠的猛势,掉入寒潭的时候他们都不曾撞伤。
只是傅峤的左臂血肉模糊,骨头大约是粉碎了。
蘅玉的眼泪几乎忍不住落下,她不敢碰他手臂,环着他的腰,借用水的浮力把他带到岸边。
“傅峤……傅峤!”
“别怕,别哭。”他满脸苍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水珠从额发滚落,滑过他纤长的睫毛与高挺的鼻梁,他努力地睁眼,似乎尽力控制着神智不滑进黑暗。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虚弱的样子。
“你……别死。”
“不过是胳膊折了,怎么会死?”傅峤不动声色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折冲鹰扬府做事缜密,他们会下崖查看。蘅玉,扶我起来,我们不能在此久留。”
蘅玉抹去眼泪,狠狠点头,一手将他的右臂绕过肩膀,一手搂住他的腰背,全身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傅峤又让她去寻了两段粗直的树枝,自己将左臂简单固定了一下。
做好后,两人便互相扶持着,迅速离开了潭边。
蘅玉在山中跋涉了一夜,几乎横穿了马鞍山。
他们顺着潭水流出的泉水,终于避开了守约的搜寻,找到一个依山而居的小村落。
村子极小,只有十几户,很排斥外来人。若非蘅玉身上带着不少金银细软,他们是不愿意收留二人的。
毕竟一个身上受伤,另一个又美若天仙,一看就是行走的麻烦。
只是没办法,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即便如此,村民也只是收拾出一间猎户落脚的小屋供二人居住,额外借给他们一个火炉,一只锅,一些米面蔬菜罢了。
不过蘅玉觉得,能得到这些已经足够满足了。她折腾了半日,熬出一碗半生不熟,稀稀拉拉的菜粥,两人分喝完毕,便各自上床了。
幸亏这栋小屋专供猎人入山落脚,里面有两张破床,倒是不用担心床位分配问题。
不然蘅玉真的很纠结到底要不要把床让给她。
她现在吃饱了,清醒了,脑子转过来圈,在担心唐莹琇的间隙,想到傅峤下落时跟她说得话。
这次我赶来了。
“这次”是什么意思。
蘅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坐起身摸到另一张床前,站在他枕头边瞪他。
“怎么了?”傅峤睁眼,眼神里没有丝毫困意。
“……唐莹琇会有事吗?”
“大约吧。”傅峤漫不经心。
“……金离义呢?”
“他强些。”
“……你呢?”蘅玉突然放小了声音,“你是怎么回事?”
傅峤没有说话,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蘅玉,观察了许久,直到确定她没有任何不放心的情绪,方才放松了肩膀,望着她开口:“你是怎么回事,我便是怎么回事。”
蘅玉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了,她捂住脸:“你怎么会死呢?你为什么会死?”
“人都会死,蘅玉。”傅峤摸索着去握她的手:“我很后悔,没有早些去陪你。”
蘅玉呆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温软柔情:“多亏还能重来一遭。”
蘅玉顿时忍不住了,前世的委屈终于有了一道倾泻的闸口,刹那之间一泻千里。
“我被你送去扬州。”
“我的错。”
“下人都欺负我。”
“我的错。”
“我病了好久,没有药也没有炭。”
傅峤闭了闭眼:“……我的错。”
“你母后对我更不好!”
“以后不用再见她。”
“你和唐莹琇——”
“若不是你,我怎么会理会她。”傅峤打断了她的话,眼神似是变得有些生气。
“我是有事瞒着你,你若不满,尽可问我,为何要没有根据地随意猜测?”
“他们都说你们同进同出!”
“除前院书房她压根没去过家里其他地方。你若呷醋以后天天去守着书房。”
“……”蘅玉吵不过他,她觉得他一点都不沉默了,反而变得牙尖嘴利。
“你说我有不满尽可问你?”
傅峤抬了抬眼,“嗯。”
“那你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蘅玉大声质问他。
两人对视着,傅峤的脸色慢慢转青:“不治之症?”
“阳\痿!”
傅峤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极低又气急败坏:“那还不是你喊疼!况且一次之后便要睡三天,我……”
他的话突然停住,望着蘅玉眯起眼,朝她一笑。
“我究竟如何,要不要试一试?”
他现在的年纪,当真是面若春晓之花色如月下清霜,端端一位清冷浅淡的美少年。
蘅玉心里一动,被他牵着手轻轻一拉,猛的脸红了个湿透。
这一世好似比上一世更好,明明是初次,却没有撕心裂肺的痛。
蘅玉双眼迷离朦胧,只觉得窗外月在眼前摇晃,荡出圈圈涟漪,荡起重重波浪,而她在满室澈然的清晖中,犹如一尾餍足的白鱼,漂漂摇摇地沉了下去。
傅峤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左臂可笑地悬在颈上,却双眼灼灼,伸出舌尖勾过唇角的一丝晶亮。蘅玉红着脸,伸手捞过一块柔软的布料,慌乱地擦拭他滴水的下巴。
“身体好了许多。”傅峤把她抱进怀里,用嘴唇去试她额头的温度。
“嗯,这辈子不会发烧了。”蘅玉应声,用指尖摩挲他的侧脸。他便像猫一样微微眯眼,把脸贴在她颈侧。
是个交颈缠绵的姿势,心里全然只有她。
可此时蘅玉却惦记着别人,若有所思地开始翻起旧账,“莹琇跟我说了许多话。傅峤,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呀?”
傅峤蹭着她的动作一僵,从她颈间抬起头,眼神已经变得危险:“你怎么老提她?她可真碍眼。”
蘅玉便感觉他的手贴着皮肤往下滑。
“你不要动,老实说,你是不是经常骗我?”
“……并不是经常。”
那便是经常了。蘅玉的眼神黯了下来:“你前世从不对我说谎的。”
傅峤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非常冷,他就是想在她面前装出她喜欢的模样,才叫任何人都敢欺辱她。
“最后三个罢。”傅峤抚过她的眼:“最后三个,我以后便再也不向你说谎了。”
第一个谎,是她死亡的真相,他不会告诉她,她所爱之人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便把她的命当成了砝码。
第二个谎,是他做下的错事,他不敢让她知道。他没有愧疚,不知悔恨,却唯独怕她失望。他终究是晚来了一步,棋误一招。
第三个谎,是上一世的结局。他记得,便是话本她也喜欢团团圆圆皆大欢喜,那么无人生还的结束又有何必要让她知晓?
她考虑了片刻,总算是勉强点了头,再度露出让他沉醉不醒的笑。
傅峤紧紧贴着她,满足地闭上了双眼。两世的残缺在这一刻终于重归圆满。
两人在山村逗留了两个月有余,多亏村中猎户有一手治外伤的好手艺,傅峤的左臂才得以渐渐恢复。
直到夏初将尽,傅峤的左臂能使得上力时,两人才离开了山村,再度步入红尘俗世。
一出山,便有恍若隔世天地遽变之感。
不到三个月,已然改天换地,太子成了皇帝。
据说是楚王毒杀先皇意欲造反,为太子镇压。一切平稳后,太子便在众臣进言下顺理成章地登基了。
再多腥风血雨,简单讲来不过寥寥数字。
蘅玉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斜眼望向傅峤:“你可知道?”
傅峤瞥她一眼:“嗯。”
蘅玉瞪着他,用力锤了他一拳:“那……那唐莹琇,哥哥,爹爹他们有没有事?”
“顶多受点伤。”傅峤全不在意。影卫没有送信那便是没死,既然没死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蘅玉气死了,想锤他还觉手疼,站起身踹他一脚,立刻去租马车回京。
傅峤也不再骑马,而是与她摇摇晃晃地同坐马车。
“回长安,我们便成亲罢。”
“嗯?”蘅玉打着哈欠,觉得若有可无。
傅峤伸手摸了摸她肚子,“我有点怕他忍耐不住。”
蘅玉哈欠打了一半,被他这话惊出一身冷汗。
她要是敢未婚先孕,爹爹肯定要打断她的狗腿!
……
陌上花开,马车终于缓缓驶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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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终于完结了。感谢追更到尾的小伙伴们的支持!鞠躬三连,非常感谢!!希望下本还可以与你们相遇!
比较对不起的是后面一泻千里,虽然努力调整了但还是感觉很不顺,太强写了,下本我一定好好捋大纲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