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微怔过后, 这才应了杨女官一声。
杨女官带着笑走出来,对黛玉道:“王妃见姑娘没穿外头大袍子, 就命我来寻姑娘,您没冻着吧?到底天儿还是冷了些。”
黛玉摇头, 平了平心境, 只道是起风了, 然后便同着杨女官往回走。
而杨女官在把黛玉送回院中后,立刻悄默声的再次转出来,来到银杏树下:“您下来吧。”
周黎蘅一声不吭,当自己是一根树枝。
杨女官无奈点名:“世子爷,您下来吧,下官已经看到了。”
周黎蘅这才跳下树来——他在宫里跟卫刃关系很好,也跟皇子们一起学些骑射之术,身手还算凑活,起码上下树没问题。
他一贯是个温和脾气,可这回望着杨女官眼中尽是严肃,还带了气恼:“前院中有旁府的姑娘小姐,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般冲撞了如何是好!”
杨女官被他罕见的怒气吓了一跳,连忙请罪,却又无话可说。
绍王妃请客这件事,周黎蘅是知道,还亲自去给林姜送过帖子。可其中具体细节却没人告诉他一星半点——绍王夫妇还是心虚,怕这次名为还愿实为看儿媳的宴会,再闹得儿子大病一场。
所以半个字也没多说,绍王妃只告诉他这一日自己在后宅还愿宴请,又吓唬他‘你父亲可是休沐就在前院招待清客相公们’,让周黎蘅老老实实进宫去念书。
故而没人想到周黎蘅会突然回府,回府也罢了,还偏就冲着这经年不到的闲置外书房来了。
“这就是缘分吧。”杨女官脑海中闪过几个闪亮亮大字。
到底是母亲身边的女官,周黎蘅哪怕动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劳烦杨女官悄悄帮我取一本书来。”
御赐的书都有专门的匣子单独装着,周黎蘅一描述杨女官也就知道,点头应下回去取书。
而周黎蘅则望着外书房的围墙,出了一回神。
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一面之缘的姑娘……林姑娘,是小林太医的同族姐妹,那位林姑娘吗?
——
林姜直觉方才从门外进来的黛玉有点异样,于是便与吴老夫人完了话题,去寻在案前铺纸要落笔的黛玉。
替黛玉放镇纸的时候,林姜碰到她的手,只觉如触冰一般。不由一惊。
黛玉的身体如今调理的没有什么不妥,冬日更是着意进补,已然没了往年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凉的虚寒之症。而这会子手这样凉,加上方才进门时微有异样的神态,倒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似的。
黛玉看向林姜微微摇头,林姜就了然先不问,只在旁边看她写诗。
一时指针到了时辰,绍王妃身边另一位女官,将所有姑娘的诗稿都收了来。
绍王妃一一翻阅细读了一遍,又格外把黛玉的留下细看了会儿,魏夫人接过去后,自然也是着重看了黛玉的诗。
姑嫂两个对视一眼,俱是一笑,然后让着年纪最长的吴老夫人看:“还请老夫人这位长辈一锤定音,选个魁首出来。”
吴老夫人也戴上老花镜,将姑娘们的诗拿过来看,不过片刻后,就看了黛玉这边一眼,然后笑道:“我心里倒是选出了魁首,只可惜我说出来,又怕人觉得我是私情私意上偏心,还是叫王妃来定吧。”
林氏跟她们家亲厚,京中知道的人家原也多,吴老夫人心中取定黛玉的诗,倒不好直说了。
偏生黛玉旁边还站着吴家姑娘,此时娇憨可爱直接发问:“祖母,圣贤书上有句话说得好呢,举贤不避亲,您老人家若是看着孙女我做的最好,直说便是,旁的姐妹们必没有闲言的。”
给吴老夫人整的好大一个无语。
在座众人都是哄然一笑。有跟吴姑娘好的就来拉她:“你素日的学问心里还不知道?如何能夺魁,老夫人说的是林姑娘。”
姑娘们不是真的金殿策论严格各答各的,方才凡有人落笔,都有几个欢欢喜喜凑过去看现场热闹的。尤其是襄王郡主,自己又不写,就拎着她的拂尘,甩着她道袍的大袖子,各处去提前看诗。
黛玉的诗也有几个姑娘看了,当时就赞不绝口。
吴六姑娘闹了个乌龙,本来就红润润的苹果脸就更红了。但她性子直率,也没当回事,也跟着众人笑起来。
绍王妃又转头问站在她身旁,方才一并看诗的襄王郡主和林姜:“两位监场官儿以为如何?”
襄王郡主甩了甩拂尘:“很是,很是。”
林姜倒是跟吴老夫人一样要避嫌,就只是笑了笑。
王妃见此,就含笑盖章:“好歹自有公论,俱我们看来,还是林姑娘的诗新巧别致,堪为魁首。”
然后取了旁边早就备好的一方古砚作为彩头,要赠与黛玉。
黛玉自然要上前接过王妃之赐,而绍王妃也就势扶起她的手,就近再次端详了一二,然后才不动声色放开,说了句:“好孩子,果然好诗好句好心胸。”
之后王妃又选了几首诗点评了一二,俱是一眼挑出其中亮点,把在座姑娘们都说的心服口服。
过后王妃也没有把收上来的诸诗稿,再让姑娘们传阅点评,只是搁在了自己手旁。
迎春很是松了口气,觉得不用接受公开处刑,让别人议论自己硬着头皮编出来的诗——要是一一传开让这些闺秀们边看边评议,迎春都想钻地缝子了。
还有几个跟她想法一致的姑娘,也都是心里大石落地。
林姜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周黎蘅的温柔体贴,或许是随了绍王妃。虽然王妃看起来性情爽利与儿子的淳厚温和不同,但这种愿意体贴旁人,替人免了尴尬为难境地的温柔,确实与周黎蘅的善良同出一源。
身处高位,本就容易浮云蔽目,只看高远。而绍王妃母子,却都是能弯腰怜悯地上柔弱花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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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妃,炉子都备好了。”
绍王妃又带着众位姑娘转换场地,回到了后院二门内的一处园子中。只见院中设有四边敞开的两处亭台相对,宛如日月之形。围亭而建的是一片白梅林,此时已过了二月上旬,梅花基本都落了,只剩下零星数点晚梅。
与腊月里,林姜与黛玉看到的齐阳长公主院前的梅花之茂,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这片梅林另有一番味道,显然经人精心修建过,并不显得寥落,这星点梅花反而显得干练疏利,有种少而精的景致。
数个婆子在亭子中围着炭炉正在烧火。
魏夫人一见就笑了:“王妃今儿是要带着姑娘们吃烤肉?”
绍王妃点头:“既然都做男儿装扮,索性就学着他们男人去围猎时吃烤肉罢了。况且今日天冷,单在外头赏梅倒是白冻着,就着火炉吃肉赏梅,眼睛也饱了,肚子也饱了岂不好?”
饶是黛玉有心事,都忍不住一笑。
绍王妃真是有趣。瞧王妃方才点评诗句一语中的,就知是个诗书皆通的风雅人,但却又不是那等过分追求风雅气度的拘泥文人,竟然会想着边赏梅花边吃烤肉,倒是潇洒之意多些。
亭台周围站了许多婢女婆子,都十分能干仔细,看着姑娘们兴致勃勃的选了肉与菜,就忙上前帮着烤,还时不时调整炉子的炭火,免得火星子大了崩出来烧了姑娘们的衣裳。
林姜跟黛玉坐在一处,三春自然也跟她俩一起。林姜倒一时不好问方才黛玉是怎么了,于是只说闲话:“这京中也只有绍王妃敢这样请客了。”
这一堆官宦小姐上门,寻常人家都是要求仔细不出错为上,吃吃点心看看文雅戏曲是最保险的。
这种带着她们又换男儿装,又生炉子架铁丝网吃烤肉的,有麻烦又担着风险。
也只有绍王妃这样的脾气,这样的地位,才无所顾忌拘束的请姑娘们来敞开了玩。
林姜只见,连平时见人眼神总是躲闪有些木讷的迎春,和神情冷淡不爱与人相处的惜春,才来了不到半日,笑容都多了起来。
探春更是神采飞扬,方才她的诗可是得了王妃的夸奖呢。
说来她在家中时,偶然也做了些诗词,只苦闷无人可分享。
贾母对孙女们的功课不上心,只说不是睁眼瞎就算了。而从大嫂子到迎春惜春,又都是各有愁苦之处,对诗文不甚感兴趣的。
宝玉倒是喜欢诗词歌赋,对自己这个妹妹也不差。可惜宝玉嘴没有门儿,见了探春的诗就嚷嚷着,三妹妹好才学,做的诗比我强多了!以至于这话传到王夫人耳朵里,害的探春被王夫人冷脸冷待了好几天。
自此后,探春也不太敢拿给宝玉看了。
于是许多时候她对景起了诗性,最终都只是兴致勃勃写了,然后默默然烧了。
可今日,却得了王妃与两位夫人的夸赞,让探春心里如何不高兴。
这会子探春就将一对金镯子摘下来搁在案上,自己接过一个婢女手里的铜夹子:“这位姐姐,让我来烤两片儿试试。”
人聪明就一通百通,她试探着烤了两片肉,都很是成功。探春立刻就觉得自己行了,连声问道:“你们想吃什么,我来烤!”
黛玉也暂时抛了心事,指着茄子道:“三妹妹,我想吃点烤茄子。”这里的烤茄子不是切成片的,而是对剖了一分为二的茄子,提前用调好的酱汁腌制过了,搁在铁丝网上,稍一烤就汁水饱满。这样的新鲜菜蔬,在冬日里比肉还贵。
倒是林姜看着茄子容易想起太上皇,不肯吃,就换了一样:“我想吃点辣的,烤点青椒吃吧。”
探春觉得没难度:“你们怎么倒像两只鹿?只吃些素菜。二姐姐,你要不要吃块好羊肉?”
迎春含羞点点头:“我,我想多放点粗盐,方才那块有点淡了。”于是连惜春也跟着要吃的。
探春一一接单,忙的风生水起。
绍王妃自然跟魏夫人和吴老夫人一桌,此时魏夫人正巧看着这边,探春的顾盼神飞就落在了她的眼里。
又想着方才探春所做之诗词,也算是出类拔萃的,竟比许多言情书网出身的姑娘还要强——没错,在魏夫人眼里,贾家只是武将世家,可不算什么言情书网。
魏夫人就出言道:“这贾三姑娘也是个出挑的。”
绍王妃也看了一眼,然后略微一垂眸:“是好姑娘,只是有些可惜。”
魏夫人有点诧异:“旁人论嫡庶也罢了,可王妃在家时,对几个庶出的姊妹,从来是不问出身只看脾气是否合得来,怎么今日倒感叹起贾三姑娘可惜来了?”
王妃看了嫂子一眼:“我是不论,所以照样点她的诗有魄力,有骨气。可世人皆论嫡庶,所以我才觉得她这个姑娘可惜。”
因姑嫂关系亲近,绍王妃也不避讳,直接问道:“方才嫂子赞她好,必是想着家里的几个年龄相当儿郎的婚姻之事。可嫂子可曾想过与嫡出的子孙作配?”
魏夫人语塞,然后摇头:“还是王妃看的透彻。”
方才她想的是将探春配给她养大的一个十来岁的庶子,那孩子早没了亲娘,跟着她长大,比别的庶子都亲近,所以总不想委屈了他,看着个好姑娘就惦记一二。
叫绍王妃这样一说,魏夫人也就察觉,她膝下不但有庶子,还有嫡出的孙辈,也有到了娶亲年纪的,可她确实没考虑探春。
为的,也就是庶出二字罢了。
绍王妃看探春烤肉有趣,也去了自己腕上的一对白玉镯,亲自拿起了紫铜的钳子,然后对魏夫人道:“观文观字可见其人,这贾三姑娘,是个有主心骨的,将来必能掌家,要是嫂子看中了也很好。”
她是知道魏夫人膝下那个庶子的:魏夫人自己的两个嫡子都年纪大了早做官娶妻各有前程去了。于是魏夫人养了这个姨娘早没的庶子倒也很是真心,那孩子学问人品也都过得去,将来有嫡母嫡兄的帮扶,这孩子或许也能有出息。
绍王妃想着,若是魏夫人看中探春,也好。据她所知,荣国府嫡出的女儿都送到宫里当女官,估计也不能给庶女找到什么好婚事的。
倒是魏夫人想了一会儿,却又只是一笑:“罢了,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儿,结亲是结两家之好,我看重人家姑娘的人品只怕也不中用。”
她已经记起,长子跟她说起过宁荣二府,言辞间并无多少褒义。
绍王妃再是幽幽一叹。
方才她的可惜二字,又何止说的嫡庶!
据她看,贾家这几个姑娘都不错,可惜家族日益衰落。荣国府名声还凑活,偏生两个姑娘是庶出,宁国府那个倒是嫡出了,可京中有头有脸正火热的人家谁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谁愿意跟这样的人家做亲家。
就连她自己设宴,请帖也只肯下到荣国府去。
吴老夫人年老,耳朵也有些背,况且王妃魏夫人姑嫂自然有私房话,所以她只是坐在对首,让丫鬟给她烤点好克化的东西吃,并不掺和两人的低声交谈。
还不时让丫鬟把烤好的兔肉送给自家孙女那一桌并林姜那一桌吃去。
林姜忍不住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偏这话又让襄王郡主那桌听去了,郡主第一个起立:“叔祖母,有没有好酒?”
绍王妃失笑:“你看看你的打扮,世外高人似的,怎么还要酒吃,难道不怕道尊怪罪?”
襄王郡主笑嘻嘻指了惜春道:“她穿缁衣还吃肉呢。”
惹得众人又是一场笑。
绍王妃命人上了酒,却只搁在了长辈们桌上,给姑娘们上的都是果子露。
“你们年纪还小,今日想在这里放开喝酒是不能够了。”绍王妃笑道:“待五年十年过去,你们在座的都出了阁,我再请你们来喝酒赏梅如何?”
一提出阁之事,姑娘们当然都不好意思,也就没人再闹着喝酒了。
其实京中闺阁姑娘们,都有些怕出阁。
因为她们亲眼看着嫂子们婶子们在家里立规矩,看着她们为了妾室烦恼,为了家计烦忧,为了家长里短怄气,有时候她们觉得嫂子们简直跟嬷嬷们一样啰嗦事多。嫩荷花一样的少女,是害怕自己变成这样的。
就像宝玉说的,女人出了嫁变成鱼眼珠、但不是因为女人自愿,而是珍珠脆弱,光华没有人呵护难免就褪去。
可看着绍王妃,她们忽然觉得出了阁也可以过得很精彩,过得很快意,甚至还少了闺阁里头的腼腆规矩,可以自己当家作主。